李鼎懂她的意思,只是心里矛盾,想透露些真情,却又怕发现措词不妥,已难收回;左思右想,依旧只能直道感觉:“我不知道该怎么说?”
“只说你跟表姊的事好了!”
这很明显,是有意避用“震二奶奶”这个称呼:而避用此称呼的用意,也是很明显的,李鼎觉得到了“图穷而匕首见”的境地,已无可闪避。
想一想,有个从雨珠庵学来的斗机锋的法子;当下答道:“四姨既然知道我私下叫他表姊,那也就不必问了。”
一听这话,四姨娘的好奇心大起,不自觉地眼睛眯成一条缝;不过,她很快地发觉,这不是做庶母该有的态度,因而又将脸上的肌肤绷紧,但问还是想问。
这得旁敲侧击地问:“你跟她谈借钱的事,当然避人私下谈?”
“嗯。”
“有那里?”
“在她屋子里。”
“震二爷也在?”
“这怎么能让他知道?”李鼎答说,“而且他也不在家。”
“你不是说他回去了吗?”
“那天晚上——。”
李鼎发觉口又滑得没遮拦了!但突然顿住,却更糟糕:等于明明白白告诉人:“那天晚上”跟“表姊”做了见不得人的事。
“我知道了!”四姨娘平静地说:“那天晚上震二爷不在家,你跟你表姊谈得很晚;至少谈了半夜。是不是?”
“差不多吧!”李鼎将脸避了开去。
“可是,”四姨娘想到一大疑问,“是半夜里叫开中门,放你出去呢?还是你表姊预先关照,等你半夜里走了,再关中门?”
一听这话,李鼎立即便有警惕,这是一大秘密,非守口如瓶不可。倘或透露,不但关系重大,而且也毫无意味了。
于是他笑着答说:“四姨,这你别问了,问也没有用。”
疑团莫释,四姨娘不免怏怏;转念一想,所得已多,好奇心也该满足了;应该谈正事了。
于是她点点头说:“好吧!我就不问。反正只要你表姊待你好,我也高兴。大爷,”她脸色一正,“曹李两家,本来是分不开的;不过如今的情形不比当年了,亏得还有你。”
李鼎对她的话,不完全听得懂,脱口问道:“怎么是亏得我?”
“亏得你跟你表姊说得上话。曹家的一家之主,明是老太太,实在是你表姊。”
李鼎不作声;他已听出口风,四姨娘还有事要找他去求助震二奶奶。“一之为甚,其可再乎?”他在心里念了一句成语。
“‘人无远虑,必有近忧。’”四姨娘居然也冒出来一句成语:“你父亲就是从不为将来打算,所以才会弄成今天这种样子。以后,咱们家可真得好好打算打算了。”
这使得李鼎想起震二奶奶告诉他的,关于鼎大奶奶主张设置祭田的话,觉得旧事亦不妨重提;但转念一想,不由得泄气。眼前搪债还搪不过来,何有余力去置祭田。
“我心里总是在想,阿筠那一点配不上芹官?只要你表姊肯做这个媒,这头亲上加亲的亲事,一定可以成功。”
莫非这就是为将来的打算?李鼎心想,亲上加亲如果只是为了想得曹家格外的照应,这个打算不但没出息,而且也很渺茫。曹俯忠厚有余,才具甚短,料他前程有限。至于芹官,虽是绝顶聪明,但天性好动不好静,见了书本就怕;加以祖母溺爱,因骄纵而任性,看起来也不是克家的令子。
想到这里,脱口说道:“这门亲,其实不结也罢!”
“怎么?”四姨娘大出意外,“你觉得什么地方不妥?”
“芹官不是个有出息的。我看,将来不做败家子,就是上上大吉了!”
“对!”四姨娘的回答也很出他意外,“不做败家子就一定有出息。芹官决不是那种庸庸碌碌过一生的人。”
这几句话倒使得李鼎由衷地佩服;难怪父亲倚这位庶母为左右手,知人论事,见解确是不凡。
“一个人有没有出息,是另一回事;要紧的是,先要看一看,如果这个人肯上进,会有多大的出息?”
“四姨的意思是,芹官若是肯上进,前程无量。”
“对了!”
“四姨是从那里看出来的呢?”
四姨娘想了一会说:“我只说一件事,今年春天我在曹家作客,看见芹官一双小手托着下巴颏,一个人坐在那里想心事;我心里奇怪,才八岁的孩子,那有这么多事好想?倒偏要看个究竟。只看他一会儿点头,一会儿笑;一会儿又是愁眉不展地,总有一顿饭的功夫,才看他眉眼舒展地站了起来。”
“那么,他是在想点儿什么呢?”李鼎好奇地问:“四姨倒没有问他?”
“我怎么没有问?我说:芹官,你在想什么?那有这么多事好想?他说:我在造宝塔。他指着院子里说:我在那儿造了一座九层的宝塔;拿青砖一块一块往上砌,造了三回才造成功。有个丫头就说:宝塔在那儿啊?又骗人了。芹官答她一句:你不懂。”四姨娘说:“我想,别说蠢丫头,只怕他四叔也未必懂他的话。”
“我也不怎么懂!”李鼎摇摇头笑道:“不过长大来有出息的孩子,每每有些怪想头,倒是常有的事。”
“肯用心总是好的,何况他又那么聪明。至于淘气,脾气不好,都不要紧;到了十四、五岁,上京当差,自然就学好了规矩。我昨天听你父亲说,年家的老二,小时候的那份淘气,简直能把房子都拆了;如今不是一品总督?”四姨娘紧接着说:“你总记得,你没有娶亲以前,不也蛮淘气的;等一娶了亲,吴嬷嬷常说:柔能克刚,鼎大奶奶把鼎大爷的脾气都磨掉了。阿筠也是逆来顺受的好脾气,将来如果嫁到曹家,自然会苦口婆心劝芹官读书上进。所以为了芹官,震二奶奶也该出面来做这个媒。”
李鼎为她说动了,深深点头答道:“几时我就拿四姨说的这番道理,跟震二奶奶去说。”
“好在还早,该怎么说法,咱们再商量;你只心里记着有这么一回事就行了。”
※※※
是李果启程的前一天,从内务府来了一个人。此人是个笔帖式,名叫额尔色,汉姓是姜,原籍山东;所以跟本姓为姜的李熙,认了本家,算起来晚一辈,他的父亲又比李熙年轻;额尔色便管李熙叫“大爷”。
“大爷,我是特为讨了这个催上用袍褂的差使来的。”额尔色压低了声音说:“风声可是不大好呢!”
李熙心里一跳,不过表面上却很沉着,“喔,”他说:“莫非里头已发话了?”
“倒不是里头发了话,已经动上手了。”
“谁啊?”李熙颜色为变,“动谁的手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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