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楼梦断: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【4册完结】(139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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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李果大为惊异,想不到朱二嫂陈义甚高;要衾影无惭,才算真正贞节。但因此他也更困惑了,既然连贞节牌坊都看不起;何不早早改嫁?

  他的话还来不及说;朱二嫂却又开口了,“李师爷,有位做大官人家,造了贞节牌坊的老太太,七十多岁临死的时候交代:孙媳妇,重孙媳妇倘或守了寡,最好改嫁。”她问:“这话你信不信?”

  “我不知道该不该信。总有个道理在内吧?”

  “当然!这个道理,守寡的人都懂;不过只有她老太太肯说。她说,她廿二岁守寡,一直到五十岁,心还是活的;到深更半夜熬不过去的时候,黑头里拿了一把青铜钱撒在地板上,再一个一个去捡,去找,满地乱摸;要捡齐了才歇手。不过等捡齐了,人也精疲力竭了,倒头就睡;一座贞节牌坊是这样熬出来的。”

  “应该说是摸出来的。”李果笑道:“怪不得你的地板这样子光滑;大概是每天晚上满地乱摸,摸成这个样子吧?”

  “我才不像她那么傻,一夜累到天亮,第二天还要洗衣烧饭,上养老,下养小,那里来的精神?”

  “说正经话,”李果问道:“你为什么不趁年纪还轻,早早寻个知心着意的人改嫁呢?”

  “‘家家有本难念的经’——。”

  原来朱二嫂的家累很重,婆婆、小姑、儿子以外,娘家还有父母;父亲瘫痪在床,又别无兄弟,这奉养之责,自然也就落在她身上。当初倒也有慕她颜色而家道小康的中年人,不以再嫁为嫌,愿意娶她作正室;但一听说她身后有“三大两小”这一串累赘,就无不知难而退了。

  “原来你还有个儿子!”李果问道:“怎么不见?”

  “我送给我娘去养了。”朱二嫂答说:“我们这种人家,养不出有志气的男孩子;倒不如送回娘家。”

  李果心想,倒看不出朱二嫂这么一个寡妇,不但一肩挑起养活两家的重担,而且还懂得养志的道理,着实可敬。

  “你真了不起!”他由衷地赞佩:“多少须眉男子不及你!不及你的毅力,不及你的见识。”

  朱二嫂也听过许多恭维她的话,不过,不是赞她体态风流;便是赞她精于烹调。如今听李果所说,毅力二字虽不甚了了;而说她有见识,在朱二嫂骤听觉得新鲜,细想才知道自己的见识确是比旁人高些。她还不明白什么叫知己;只感到心里胀得满满地,又舒服,又难受,对李果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激。

  李果当然无法了解她的心境,更想不到自己的话已在她心头激起极大的波澜;只觉得她眼中泪光闪闪,未免可怪。细想一想自己的话,并没有说错;也没有什么可引起她伤感的事。不知她为何有此表情?

  正想开口动问时,外面房门响了;朱二嫂便起身迎了出去,只听阿兰在说:“李大爷在问,客人那里去了。”

  “在这里。”李果在内应声。

  “李大爷请。”阿兰又说:“张五爷要走了。”

  这话未免突兀;李果不暇多问,匆匆赶了去,但见李鼎面有得色;而张五却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样。

  “这下好了!”李鼎很欣慰地说:“路上有伴了。”

  李果不知所答;张五却赶紧补了一句:“得要我祖母点头才行。”

  这一说,李果明白了;“原来张五兄也要进京!”他脱口说道:“固所愿也,不敢请耳!”

  “言重,言重!”张五向李鼎说道:“我先回去,跟我祖母谈这件事。怎么个结果,回头我送信给你。”

  “最好你还回来。”李鼎说道:“既然结伴同行,彼此应该商量商量。”

  张五想了一下,重重地点头,“好!”他说:“我一定回来。”

  等他一走,李果忙不迭地问道:“怎么会有此意外变化?诚始料所不及。”

  “因势利导,一句话就把他说动了。”

  “怎么一句话?”

  话要从头说起。当张五提笔才写了“文觉禅师”这个称呼时,李鼎正受了李果的教,回到他身边;打断了他的思路,坦率地提出要求,希望能借重他跟文觉的交情,对李果此行有所助益。接着他说了他父亲的处境,以及李果此行的任务。

  张五很注意地听完,慨然应诺;于是跟李鼎商量信中的措辞。话很难说,糟蹋好几张彩笺,张五都不满意,叹口气,说了句:“如果我能当面跟他说就省事了。”

  这真是李果所说的,“固所愿也,不敢请耳。”不道李鼎还在考虑,如作此不情之请,会不会有结果?而张五自己又透露了一段话,说他父亲体弱多病,祖母很不放心,一度拟议,由他进京省视,只为年近岁逼,单身上路,怕仆人照料不周,故而打消了成议。

  这话触发了李鼎的灵机,立即劝他跟李果作伴进京。张五意思是有些活动了,但一时还下不了决心。

  “看他这举棋不定的神气,我就说了一句话:我说:‘岁暮天寒,长途跋涉,我亦于心不忍;不过,你如果肯不辞这趟辛苦,既尽了孝心,也尽了义气。等于帮了我一个大忙。’”

  “这话说得好!”李果颇为嘉许:“他怎么说?”

  “他倒也很干脆,他说:‘人生在世,难得做一件孝义两全的事。我去!’不过,他也声明,如果他祖母不许,那就无能为力了。”

  “这个声明是少不了的。不过,只要交情够,他就肯吃这一趟辛苦;只要他肯去,就一定能说动他祖母点头。”

  “交情是够的。”

  “那就行了!一定去得成。”李果说道:“这件事很值得庆贺。恐怕我今天又要大醉了!”

  李鼎也很高兴,高声喊道:“朱二嫂,你得多预备好酒。”

  朱二嫂答应着,掀帘而入;一进门,那双眼睛便很自然地往李果瞟了去,却又如受惊的小鹿一般,仓皇将视线避开。那种闪烁的眼神,谁都看得出来,很不平常;何况是十三、四岁就在风月场中打滚的李鼎,入眼便知底蕴了。

  “朱二嫂,”他说:“我刚才说的话,你听见了没有?”

  “听见了,说要多预备好酒。”朱二嫂问道:“是不是还有客来?有几位?”

  “只有一位。就是张五爷。”李鼎又说:“你不但要多预备酒,还要多预备菜。”

  “一共三位,就喝到天亮,也吃不了多少,我会预备。”朱二嫂想了一下说:“我再煮一锅鸡粥当宵夜。”说着,一双眼又瞟向李果。

  “很好!你预备去吧。”李鼎答说。

  “天也不早了。”朱二嫂问:“是要等张五爷,还是先摆碟子喝酒。”

  “喝着等他吧!”

  “是!”朱二嫂借转身的机会,视线又在李果身上绕了一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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