连环既惊且诧!虽知主人这两年境况不好,又何致于这样子的捉襟见肘?因此,楞在那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“夏天大奶奶的那场丧事,也实在不必那样子铺张;只不过那时候说话很难,只好尽着老爷的性子去办。如今老太太倘有个三长两短。有夏天的那种场面比着,想省也省不到那里去。可是钱呢?连环,你倒替我想想,能有什么好主意?”
“我想,”连环很谨慎地说:“老太太花自己的钱,只怕也够了。”
“这就只有你知道了!我也不敢问;传出去说是老太太还没有归天,已经在打两个大柜子的主意了。反正钥匙归你管,你是有良心的,老爷跟我都很放心。”
“有良心”三字听来刺耳。看样子四姨娘对老太太的私房,所望甚奢;倘或那时开出柜子来,不如想像之多,疑心她暗中做了手脚,可是洗不清的嫌疑。
这样一想,连环觉得钥匙以早早交出去为宜;不过毕竟受老太太的付托,似乎不便擅专,但又不宜在此时到病榻前去请示。至于钥匙交出去以后,还要防四姨娘误会,以为自己接收了那两个大柜子,可以自由处置;那时要拦住她可就不容易了。
话虽如此,只要说明白了,也就不碍。于是她仔细想了一会,将拴在腋下钮扣上的一串钥匙取下来,捡出两枚,托在手中说道:“四姨娘,两个大柜子的钥匙在这里。如果四姨娘不让我为难,我这会儿就可以交钥匙。”
“连环,”四姨娘立即接口:“我怎么会让你为难?那是决不会有的事。”
“虽说有钥匙就可以开柜子,我可是从来不敢私下去开。钥匙交了给四姨娘以后,我想把柜子先封一封。四姨娘看呢?”
“应该,应该!先封一封柜子,等老太太好了再说。”
“是!”连环又问:“如果老太太跟我要钥匙,我不能说已经交给四姨娘了。那时候该怎么办?”
“自然仍旧还你,免得你为难。”
连环做事很爽利,即时将钥匙交了出去;随又用红纸剪了两个吉祥如意的花样,满浆实贴在柜门合缝之处,权当封条。
※※※
像油干了的灯一样,李老太太已到了在烧灯芯的地步。虽未昏迷不醒,但已迹近虚脱;李煦总算是有孝心的,一天三四遍来探视;但从未能跟老母说一句话。事实上李老太太已说不动话了;甚至连眼皮都睁不开了,仅存一息而已。
后事是早就在预备了。搭席棚的、赁桌椅的、茶箱、堂名、贷器行,以及许多可以做丧家生意的店家,都在注视着、预备着、传说着,织造李家年内要办一场大丧事。
“外头都是这么在说,要省也省不下来。”李煦跟四姨娘说:“索性敞开来办一办;大大做它一个面子。”
四姨娘不答;好久才说了句:“我何尝不想要面子?”
“我想过了,老太太总留下点东西,都花在老人家身上,也差不多了。”
“亏空呢?”四姨娘问道:“不说了,指望着拿老太太留下来的东西,多少弥补了亏空,对皇上也有个交代。”
“那是我算盘打错了。”李煦乱摇着手说:“窟窿太大,一时补不起来。太寒酸了,反教人起疑心;以后就拉不动了!你得知道,我如今不怕亏空;要能在皇上说得出,我的亏空是怎么来的?平时散漫惯了,遇着老太太最后这桩大事,倒说处处打算?你说,换了你会怎么想?”
“无非,无非说是李家不如从前了!”
“光是这句话,就教人吃不了兜着走!而况还有别的说法,一说是,都说李某人慷慨成性,大把银子送人,原来都是胡吹乱嗙。要不然,怎么他九十三岁的老娘没了,丧事会办得这么省俭呢?”
“这话倒也是!”四姨娘微喟着:“真是,场面撑起来容易,收起来可就难了!”
“这还在其次,最怕的是,有人悄悄儿写个摺子到京里,说李某人为老母饰终,草草了事;皇上心里自然会想:原来李某人孝顺的名儿是假的!那一来不送了我的忤逆?”
听这一说,四姨娘顿觉不安,“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。”她说:“照这么看,不但丧事不能不体面;应酬上头也不能疏忽。”
“一点不错!”李煦的神色变得异常严肃,唤着四姨娘的小名说:“阿翠,我今年这步运坏得不得了!不过,连出两场丧事,倒霉也算倒到头了。如今是起死回生的要紧关头,出不得一点错;不然,一着错,满盘输。”
听得这话,四姨娘顿觉双肩沉重;收敛心神,很仔细地想了一下说:“老爷,这副担子我怕挑不动!”
“我知道,我知道!这么一场大事,当然要我自己来办。不过。有一层——,”李煦突然顿住,皱着眉想了一下说:“阿翠,你只管应酬官眷好了!”
听得这话,四姨娘一时不辨这分责任的轻重;细想一想,不由得自惭;由自惭而自恨;而为了大局,终于不能不万分委屈地说了出来:
“我倒是有八面玲珑的手段,也要使得出来才行啊!”
“怎么呢?”李煦似乎很诧异地。
四姨娘有些恼了,“你是装糊涂还是怎么着?”她气冲冲地说:“一屋子的红裙子,教我往那里站?”
“啊——!”李煦将声音拉得很长,要教人相信,他真个是恍然大悟。
其实,连四姨娘都知道,他是故意使的手段。官眷往来,最重身分;世家大族,更严于嫡庶之分,一屋子明媒正娶,着红裙上花轿的命妇,四姨娘的身分不侔,根本就说不上话。再说,就是姨太太出面,论次序也轮不到四姨娘。
这些李煦早就想到了,不过怕伤了四姨娘的心,不便直说;所以盘马弯弓,作了好些姿态,才逼得她自己说了出来。也就因为体谅他这片苦心,所以四姨娘虽是自惭自恨,却仍能平心静气地跟他谈得下去。
“你看怎么办呢?”她说:“看来只有请几位陪客太太。”
“请谁呢?”李煦说道:“礼节上最重‘冢妇’,辈分高低倒不甚相干。”
那里还有‘冢妇’?四姨娘心想,这步霉运都是冢妇上来的。
“也不光是陪官眷。”李煦又说:“倘或老太太不在了,李家三代中馈无人;只有在至亲的内眷之中,暂且请一位来当家。旗门的老规矩,原是有的。”
四姨娘是说得一口吴侬软语的本地人,不甚清楚“旗门的老规矩”;只觉得这个办法在情理上也说得通,因而点点头说:“也只有这个法子。不过,倒想不起来族里有那家的太太、奶奶能请来帮这个大忙?”
“族里怎么行?”
李煦兄弟六个,或者游宦四方,或者株守家园;到苏州来投奔的族人,都是五服以外的疏宗;再说,也没有上得了“台盘”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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