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时沈宜士已开始按簿索信;但立即发觉,逐一查点,要取出信来细看,颇为费事,便改了办法,只点总数。好得登记确实;连京中来人当面交给李煦的函扎,亦经注明,虽不知信中内容,却知有此一函。总计四十五件;分年搜索,居然都检齐了。
“烧吧!”沈宜士说;声音坚决而威严,十足命令的意味。李煦本想留几封无关紧要的,竟慑于他的语气,无法开口。
“烧有个烧法!”四姨娘说:“烧得火焰直冒,惹人起疑心也不大好。”
“交给我好了。”连环接口说道:“消夜备了个火锅;把信撕碎了,慢慢儿烧。回头把纸灰倒在阴沟里,拿水一冲,就尸骨无存了。”
这是个好法子。四个人一起动手撕信;默默无言,各想各的心事。终于,是李煦打破了沉默。
“小鼎呢?”
“不到吴江去了吗?”四姨娘说:“听说——。”她突然把话缩住。
“听说他什么?”李煦追问。
“别问了!明天派人把他去找回来。家里有大事,正是要用人的时候。”
“唉!”李煦叹口气,“我今天才知道,能共患难的人,真是少而又少。刚才我在想,这个消息还不能轻易透露;外面一知道了,不定出什么花样。俗语说的是‘夫妻本是同林鸟,大难来时各自飞’;夫妇尚且如此,何况他人。第一个钱仲璇,我就不信他肯跟我共患难。”
“我亦正要跟旭公谈这件事。”沈宜士立即接口:“纸里包不住火,迟早瞒不住,不如早为之计。我想请旭公细心斟酌,那几个人是谨慎可靠的,应该悄悄儿找了来,作个商量。”
李煦沉吟了好一会说:“等我明天去看了吴中丞以后再说。”
“时不我待。”沈宜士又一次用了这句成语,“倒想想,有什么此刻就谈去办的要紧事?”
“那可是太多了!不过,那你也不能办;一办就泄漏风声了。”李煦摇摇头,痛苦地,“我的心乱得很。最好喝醉了睡觉。‘事大如天醉亦休’。”
看他那灰败的脸色,颓唐的神态;在一头漂亮的如银白发衬托下,益令人兴起英雄末路的凄凉。四姨娘与沈宜士心酸酸地都想劝慰他几句;却苦于没有适当的话好说。
“你去端宵夜来吧!”这一次是四姨娘打破了沉默。
连环轻声答应着,悄悄退了出去;沈宜士望着她的背影说:“连环是靠得住的。”
“光是这些丫头靠得住,有什么用?”说着,李煦又叹了口气。
“也不能说没有用。”沈宜士说:“譬如,应该给姑太太一个信;旭公大概也没有心思写信,就写也不容易说得清楚,得派个妥当的人士说。这就用得着连环了。”
“对!”李煦矍然而起,“李、曹两家如一家,当年楝亭、连生父子,相继而亡,是我一手料理,曹家才有今天;如今是我遭难了,姑太太总不能坐视吧?”
“姑太太自然不会不管。不过,”四姨娘说:“能帮多少忙,就很难说了。表面看,姑太太是一家之主;其实大权都在震二奶奶手里。”
“那么,”李煦很快地说:“你去走一趟。”
“我怎么能走得开?而况,震二奶奶也不见得肯卖我的帐。”
“这样说,只有让连环去了。”李煦又说:“她去了,也不过把事情说清楚;到底是丫头,不能谈正事。”
“自然要去个正主儿。”四姨娘说:“你别管了,我有主意。”
沈宜士明白,她是指李鼎;李煦也想到了,但年前刚借了五万银子回来,这一次怕难开口了。
李煦沉吟了一会,毅然决然地说:“只有我自己去。我也不管曹家谁掌大权;反正这一回,不论看在一荣俱荣,一枯俱枯,利害相共的关系上,还是至亲的分上,姑太太非得切切实实说一句话不可。”
“我赞成旭公的办法。”沈宜士深深点头:“世兄明天回来,不妨到杭州孙家去一趟。至于扬州,只有我去;可是,这一来又怕四姨娘在外面照顾不过来。有客山在这里就好了。”
他的意思是分头去求援。虽然结果不可知;但李煦却已受了鼓舞。信心与勇气俱增,只想保全面子的想法,就自然而然地觉得减少了。
“我也豁出去了,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;有麻烦要不怕才行。”李煦对四姨娘说:“信就在院子里烧好了,怕什么?”
沈宜士与四姨娘,都不免诧异,不知他的态度何以有此突变。不过,这总是往好的方面变;所以都有欣慰之感。
“走!”李煦亲自去捧起漆盒往外走去。
于是,沈宜士持着烛台,跟在后面;四姨娘抢先去打帘子。门帘一启,风势犹劲;烛焰摇晃不定。李煦不由得站住了。
“风太大,一揭盖子,碎纸吹得满地,不行!就在屋子里烧吧。”
“那才不行!”四姨娘将门帘放了下来,“满屋子烟雾腾腾的。算了。你放下吧!我来。”
四姨娘找了一张极大的宣纸,将漆盒中的碎纸片倒在上面包好;拿起就走。
“你到那里去?”李煦问说。
“我到小厨房去,拿这包东西往灶膛里一丢,不就行了?”她掀起门帘一面走,一面喊:“打灯笼!”
“四姨娘真行!”沈宜士由衷地称赞:“处事明快,不让须眉。”
李煦正待答话,只听隔墙隐隐有哭闹之声——墙那面正是小厨房;丫头、仆妇一年总有那么一两次的口角;所以李煦一听就明白了。
“混帐!”李煦顿着足发脾气:“讨厌!”
不道隔墙又传来既锐且高的一声:“你是仗谁的势?”这面听得清清楚楚;是二姨娘的声音。
李煦既惊且怒,正待发作;沈宜士见机,急忙拦阻:“旭公,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。”
这急切间找出来的一句话,颇有效验,将李煦一腔怒火压了下去,叹口气恨恨地说:“你看,就是这么不识大体,不知自重;丫头、老妈的事,她也会夹在里面。”
李煦的判断一点不错,是丫头们口角;锦葵要做鞋打浆糊,将坐在炭炉子上一口沙锅,暂时端在旁边,搁得一搁。这一搁就搁坏了!
或者不是锦葵是别人,也就没事。原来沙锅中是二姨娘用药料炖着的一只鸽子;两房姨娘原有心病,各人的丫头也就俨如同舟敌国;二姨娘有个丫头叫荷香,生得高高瘦瘦,尖嘴薄舌地最喜搬弄是非,这一看到了自以为得理不让人,立即便大起交涉。
“你知道这里头是什么?是二姨娘补身子的八珍乳鸽;大夫特为关照,不能离火;一离火药力就散了。你好荒唐,不问一声,糊里糊涂就把沙锅端了下来。你胆好大!”
52书库推荐浏览: 高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