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姨娘无奈,回身想找人去传吴嬷嬷;那知一揭门帘,垂花门外影绰绰地好些人,辨得出就有白发的吴嬷嬷在。
于是,四姨娘先摇一摇手,移步相就;吴嬷嬷亦迎了上来,在回廊转角处聚在一起,低声交谈。
“你看看,二姨娘真糊涂!什么了不起的事,跟丫头一般见识!”四姨娘的语气急促:“老爷动了真气了,叫开二厅问话;碍着二姨娘,你说怎么办?”
“是啊!碍着二姨娘,连我也不好说什么。”吴嬷嬷问:“老爷是怎么个意思呢?”
“大概要叫荷香来问。”
“如果光是叫荷香来问一问,骂一顿,倒也没有什么要紧。就怕二姨娘脸上挂不住。”
“为来为去为这个。”四姨娘问:“你看怎么能搪塞一下子?”
吴嬷嬷想了一下答说:“只有我硬着头皮去碰。看老爷怎么吩咐,再作道理。”
四姨娘无奈,只能点点头说:“也好!”
于是吴嬷嬷跟在四姨娘后面,一进屋子就大声说道:“小厨房搁在那里不合适;丫头没事斗嘴皮子,总有一天吵得老爷生气,果不其然,让我说中了。”接着又含笑说道:“沈师爷也在这里!”一面说,一面行礼。
这一下,将剑拔弩张的气氛,消解了不少;李煦便说:“你先坐了再说。”
听得这话,连环便端了张小凳子,扶她坐好;附耳说了一句:“别提奴才不奴才的话。”
“连环,没有你的事!”李煦问道:“吴妈,你知道不知道二姨娘的那个丫头说的什么?”
这时局外冷眼旁观的沈宜士,突然想起一件事,忍不住脱口问说:“四姨娘,你那个纸包呢?”
此言一出,四姨娘恰如焦雷着顶,只觉得头顶上“嗡”地一声;眼中金星乱爆;手足都发软了。
这副神态,自然又使李煦受惊;连环不明其事,却听得懂沈宜士的话,急忙上前扶住上四姨娘。吴嬷嬷却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?只问:“是掉了什么东西不是?”
这句话让四姨娘从昏瞀惶乱的思绪中,抓到了一个头;定定神对连环说:“快去找!就在小厨房外面,是一张宣纸包着好些碎纸片。”
连环已明白是怎么回事,抢先揭帘出门;四姨娘紧跟在后面;李煦便喊:“慢着!多打灯笼——。”
“不,不!”沈宜士急忙拦阻;怕他大张旗鼓,会把这件事张扬出去,“不必惊动外面,光是这里的人就够了。”
这句话提醒了李煦与四姨娘,一时都不言语;沈宜士便出了屋子,望了一下,只招手将李煦的小厮成三儿找了来说道:“你打灯笼照着四姨娘在前面走。”
于是四姨娘领头,其余的人都跟在后面;一直走向甬道,将近小厨房时,连环眼尖,手一指说:“那面!”
奔过去一看,墙角果然有个宣纸的纸包;但人来人往已经踩破了,里面的碎纸散出来好多。
李煦与四姨娘都喘了一口大气;沈宜士更为沉着,将成三儿拉住,“你站在这儿!别让人过来。”他从他手里接过灯笼,向李煦呶呶嘴,意思是让他守住甬道的另一头,临时断绝交通,以便在封锁的这两三丈地中,细细找寻。
这时连环已另外取来一个灯笼,与沈宜士二人边照边找;将碎纸片一一检回。然后远远地又往两头搜检了一遍,方始罢手。
“大概都找齐了。”四姨娘说。
“可不是大概的事!”李煦心里一直在嘀咕;想补一句:“片纸只字都不能流出去。”但碍着吴嬷嬷,怕她不明白这件事,去问他人,便易泄漏。
“那,”四姨娘问:“不还得细找吗?”
细细找了,再无发现;四姨娘便捧着那包碎纸片说:“爷们请回去吧!我跟连环到小厨房去一去就来。”
两人到得小厨房,在炉子里将那包撕成碎片的信,很细心地都烧成了灰,重回小书房;谁知又是连环眼尖,发现李煦靴底上黏着一张纸片,上前揭下来一看,恰有“八贝子”的字样。
“坏了!坏了!”李煦气急败坏地跺脚,“那里是泥地,走过来、走过去,不知道从鞋底带出去多少碎纸片。”
沈宜士也觉得不能放心,不由得发出“啧”地一声。李煦越发恨声不绝,“简直是八败星!”他拍着桌子吼道:“不是那个混帐的死丫头寻事,那里会有这样的事!吴妈,你把二姨娘去找来,我要好好儿问一问她!这不是寻事,是寻死!”
“旭公,这——。”
“宜士!”李煦真是急了,兜头一揖,“请你暂时别过问我的家务。”
多年宾主,从无一言扞格;不道急不择言,冒出来这么一句话,沈宜士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。敛手而退,脸色青一阵、红一阵,非常难看。
李煦亦深为失悔,但此时正绷紧了脸,无法松得下来,只向吴嬷嬷喝道:“快去啊!”
“是!”吴嬷嬷答应着,身子却不动;只是看着四姨娘。
唯一能劝的人——沈宜士,让李煦一句话堵住了口。四姨娘知道他此时不讲理、不受劝;而又非劝不可,说不得只好自己委屈。
“老爷,是我不好。”说着,她将双膝一屈,直挺挺地跪在李煦面前。
这一来,吴嬷嬷与连环,自然也都跪在四姨娘身后。李煦不防有此一着,连声说道:“起来,起来!不干你的事。”
“本来不干我的事;老爷要找二姨娘来说什么,就干我的事了。”
李煦颓然坐倒,只是重重地叹气,息了好一会说:“你总不必跪着替丫头求情吧?”
“丫头不能饶!”吴嬷嬷一面回答,一面伸手去扶四姨娘,“我跟二姨娘去说,请她责罚荷香。”
“不用!”李煦立即答说:“这个丫头不能要了,可也不能便宜她家里。拿我的片子送到吴县,请县大老爷发官媒变价;给济良所捐几两银子。”
这是李煦气恨难消,有意要毁荷香。若是发交官媒价卖,不知会落到那个火坑?处置未免太过分了。
沈宜士首先不以为然,但刚碰了个钉子,懒怠开口;只将双眼看一看四姨娘,又看一看吴嬷嬷,示意她们力争。
四姨娘亦是心以为非,却不知如何说法;于是吴嬷嬷说道:“这件事可使不得!我们这样的人家,丫头犯了错,只有叫她娘老子来领了回去的。倘或平时还有一点两点好处好念,身价银子亦总是赏了她娘老子。多少年忠厚的名声,倒说就折在这一千零一回上,怎么说也不对。”
吴嬷嬷居然直指主人不是;沈宜士倒很佩服她的鲠直,不由得就帮了句腔:“也要想想,是什么地方的女子,才交官媒去价卖?”
这一点醒,李煦不能不收回成命。因为发交官媒价卖的女子,大致是逼良为贱,误落风尘的可怜虫。良家只有从官媒手中买来这些女子作婢女;断无良家婢女从官媒手中卖出去的。所以李煦虽将荷香恨得牙痒痒地,却无法照自己的心意处置;一时皱眉不语,满脸无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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