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姓何的,不过送他千把银子;现在有六万银子在江宁,拨一拨也很方便。倒是顶这三桩老案的人,不容易找!不相干的人,根本顶不下去;顶得下去的,又不见得肯顶。”沈宜士考虑了一下说:“我看只有一个人可以。”
“谁?”
“我!”沈宜士指着自己的鼻子说。
“宜士!”李煦很不高兴地说:“相知多年,你怎么还会这样子看我?”
沈宜士大为诧异,“旭公,”他说:“恕我直言,我不知道旭公在说些什么?”
“你当我取瑟而歌,把蔡老大的话说给你听,是希望你能出面替我去顶?”李煦激动地说:“我一生卑视这种小人行径!宜士,你居然如此看我,太教我伤心了!”
听明白了,沈宜士越发诧异,真想不到会惹起这样的误会。不过,看李煦那种须眉翕张,恼怒非凡的神情,倒越觉得他确可佩服;事到如今,用心还是正大厚道;值得为他顶罪免祸。
于是,他平静地说:“旭公太多心了!相识多年,我岂能不知旭公的用心。其实,我也是顺水人情;反正我也是案中有名的人,不知三更半夜,或者清晨黄昏,缇骑忽至,仍免不了榔铛入狱;倒不如光明磊落去自首,索性把那三桩老案,挑了起来,也不见得能增我多少罪过。何况两江督署,还有那位何朋友在照应。”
听他这番解释,李煦才知道沈宜士真的是够义气;自己那样疑心,不但埋没了他的一片心,而且小看了他的为人。
念头转到这里,愧感交并,“宜士,”他流着泪说:“你如此待我,教我何以为怀?”
“旭公!国士待我,国士报之;我不过行我心之所安而已。”沈宜士又正色说道:“何况为利害着想,总要留个人在外面,才好多方设法。如果我不了,旭公亦不了,一起跌了进去一锅煮,彼此无益。旭公倒平心静气去想,我这话是不是呢?”
李煦点点头,接受了他的看法;沉吟了好一会,方始开口:“如今我是一无所有了。不管动产不动产,必都查封抵补亏空。宜士,你知道的,有句话我一直不肯说;亏空闹得这么大,当时两淮总商耍赖,软哄硬求,少缴了不少,也是事实。事到如今,倘或我倾家荡产,还不能弥补亏空,他们也应该发发善心,替我担点责任。不然,逼得我和盘托出,他们也未见得可以置身事外。这番意思,我想请你替我写封信到扬州。”
“是的。”沈宜士答说:“我在扬州也隐约跟总商们谈过。想不到事情糟到如此,自然不必再有什么顾忌;这封信我回去就写。”
“写了就发,不必再送来我看,徒费周折。”李煦又说:“范芝岩的十万银子,两万由四姨娘提了去,如今也不知道现在那里了,只有等她行动能够自由了再说。至于剩下的八万银子,也不必弥补亏空;大家分一分,用来活命。”
说着,李煦坐到书桌边,提笔写了一张单子,分配那八万银子。杭州的两万,以一万送沈宜士养家;另外一万酌量散给存银的小户。江宁交由曹家代替的六万,以两万送两江总督衙门的“何朋友”,请他代为上下打点;还震二奶奶两万:多下的两万,请曹俯代为放息,在官司没有了以前,供李鼎的衣食所费,动息不动本。
“宜士!”他说:“你别笑我,我还存着一个妄想;如果官司能了,我还要活动活动,不能不留着那两万银子作个‘本钱’。”
沈宜士寻思,这可真是妄想了!不过妄想也是希望;他能存着这个希望,总是有益无害之事;因而附和着说:“是,是!老骥伏枥,雄心未已。”
“宜士!”李煦很认真地说:“别看我老,精力未衰;果然有机会,还可以卖一番气力。”
“是的。机会一定有的。”
“但愿有机会。”李煦在单子后面加了一句:“付鼎儿照此办理”;随即递给了沈宜士。
看到他名下有一万银子,沈宜士便即说道:“旭公,我追随多年,受惠甚多;在绍兴已置了两百亩田,跟亲戚合开了一家酒坊,把妻儿送回家乡,也足够他们温饱的了。这一万银子,我先取两千,作为安家之用;余下八千银子,作为暂时寄存,以备缓急。”
李煦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;其实只肯收两千。想到宾主相待数十年,原以为一生辛勤,有一段桑榆晚景;不想是如此的收缘结果!而在患难之中,沈宜士越见义气,令人更增感伤,不由得又老泪纵横了。
“旭公,”沈宜士的心境也很不平静,无法相劝,只谈正事:“扬州的信,我照尊意去办;我自己也要安排家务,从明天起,我到世兄替我找的地方去住两天,一等料理事毕,立刻到吴县衙门去投案。如果这两天蔡大令来,不妨先跟他招呼一下。”
李煦点点头说:“能拖一天是一天。我此刻心乱如麻,也拿不出什么主意;反正一切听天由命!”
“好在客山也快回来了。有他跟世兄照应;旭公可以放心。”他起身说道:“如果没有别的吩咐,我且告辞。”
想到此夜一别,不知何日才得相见?李煦神魂飞越,恋恋不舍。沈宜士倒还看得开;作个揖潇潇洒洒地走了。
※※※
看到父亲开出的单子,又听沈宜士说了即将投案顶罪的经过,李鼎也跟他父亲一样,心乱如麻,双眉拧成一个结了。
“我一个人怎么撑得住?还要上南京,也许还要进京;这里交给谁呢?”
“只有托‘甜似蜜’。”沈宜士说:“我也听说了,他居然很卖力,很管用。过去以为他只不过陪尊翁消遣长日而已;看来是错了。”
“这话,”李鼎迟疑着说:“也不尽然。银钱出入的事,我也不敢让他经手。”
沈宜士心想,李鼎居然谨慎小心了,这是件好事。此刻不比从前,有限的几万银子系着好些人的生死祸福,决不能出任何差错;既然李鼎已知慎重行事,自然是让他自己管钱为宜。
于是他盘算了一下说:“我看这样,南京之行,准定拜托甜似蜜,你写一封信给曹四爷,切切实实托一托他:第一,尊翁的摺子,请他代递;第二,扬州安远镳局的银子到了,请他代收,送督署何师爷的钱,请他代转。以后凭你的亲笔信提款。”
“好!我马上写。”
“安排我住吴江,不必了;我无肉不饱,吃不来素。反正几天的事,我随便躲一躲,把私事料理好了,就去投案。”沈宜士踌躇着说,“我想到——。”
“到无锡。”李鼎突然想起,“到朱二嫂那里暂住几天;包管世叔有肉吃,吃得很饱。”
到得无锡,已将黄昏,按照地址寻到阿桂姐家,出来应门的正是朱二嫂。
“鼎大爷,是你!”她一面说,一面打量沈宜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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