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的。”
震二奶奶点点头;袅袅娜娜地踏出来,向一直跪在那里的李煦请个安,低声说道:“舅公,该行礼了。”
“是,是!这该姑太太领头。”
“是!”震二奶奶向杨立升说:“传鼓!”于是三通鼓起,院子里乐声大作;震二奶奶与连环从白幔后面将曹太夫人扶了出来,但见一身缟素,头白如银,虽然面现哀戚,而神态自然从容,在男左女右,两面观礼吊客的一片肃穆之中,走到拜垫前面站定;接着,大姨娘领先,李家的女眷连阿筠、琳珠在内,在灵桌西面的草荐上跪齐,震二奶奶向鸣赞递个眼色,示意赞礼。
鸣赞有意讨好,高声唱道:“晋爵!”
吴嬷嬷便将一个黑漆方托盘捧了过去,上有一盅酒、一碗饭、一杯茶;连环一时茫然,不知该取那一样?不免手足无措。
“酒!”曹太夫人轻轻说了一个字。
连环使用双手捧酒递上;曹太夫人接过来,高举过顶;然后交给另一面的震二奶奶,捧到灵前供好。
接下来献饭、献茶,然后上香;震二奶奶扶着曹太太跪了下去,只听她喊一声:“娘!”随即伏在拜垫上呜咽不止。
这一来,李家的女眷,自然放声举哀;衬着院子里的乐声,哭得十分热闹。于是便有几位善应酬的堂客,如苏州府的夫人、臬司的二姨太、巡抚的居孀住在娘家的大小姐,上来劝请节哀。等曹太夫人慢慢住了哭声,行完礼起身;便是震二奶奶磕头;接下来才是李家大小依序行礼。礼毕乐止,恢复了一片喧哗;都在谈论,李太夫人有这么一个女儿,才真是福气。
到这时又该“知宾”忙了,分头招呼入席。接三照例是面席,但李家供应的是整桌素筵;“知宾”还秉承李煦要让“吊者大悦”的一番待客之诚,私下告诉贪杯的宾客,备得有上好的花雕,“这是喜丧!”知宾为人解嘲;同时暗提警告:“只要别喝醉了,小饮无妨!”
于是,这一顿面席从未初吃到申正;冬日天短,暮霭将合,就该预备“送三”了。
其时佛事早已开始。按旗人的规矩,唪经论棚,京中讲究僧、道、番、尼,四棚俱全,番是喇嘛,外省缺如,所以李家这天只有三棚经,一棚尼姑,就在灵堂东面;一棚和尚,设坛灵堂正对面;还有一棚是玄妙观中请来的七七四十九名全真道士,在晚晴轩中铺下法坛,要打一场七昼夜不停的解冤洗业醮——这是李煦早就说过的了,只为老太太健在,怕作法事响动法器,惊动了老人家;如今正好顺便了却这一头心事。
这三棚经,此起彼落,从无中断;加上内有满堂吊客,外有满街等着看送三的街坊,人语喧阗,铙钹齐鸣,那种像要把屋子都翻了过来的热闹儿,令人恍然有悟,什么叫繁华?这就是!
“时候差不多了吧?”又回到内账房坐镇的震二奶奶,将杨立升唤了来说:“送了三还得放焰口;至亲好友都要等‘召请’了才走,这么冷的天,似乎过意不去!”
“说得是!在等冥衣铺送纸扎的家伙来。”杨立升答说:“老爷昨儿才交代,凡是老太太屋子里动用的东西,都得照样扎了烧化;东西太多,分五家铺子在赶,大概也快到了。”
“四姨娘,你看怎么样?”震二奶奶转脸问道:“我想少几样也不要紧;横竖出殡的时候还可以补。”
“一点不错!”
“那,杨总管,请你务必多派人去催,有多少送多少来!送来了,不必请进屋,就在外面摆队,接上送三的队伍,免得多费工夫。”
“是!”
杨立升领命而去;幸好冥衣铺已将旗人所称的“烧活”送到,在满街灯笼火把、照耀如同白昼之下,但见从绿呢大轿到李老太太爱斗的纸牌,无所不有,皆是彩纸所扎,玲珑逼真,引得看热闹的一拥而上。纸扎的玩意经不起挤,急得经手此事的钱仲璇直喊:“县衙门的哥儿们在那里?”
于是长、元、吴三县派来的差役,舞着鞭子,大声吆喝着来弹压。费了好大的劲,才能排出一条可容“导子”行进的路来。
于是四名司大锣的“红黑帽”,倒过锣锤,在锣边上轻击三下,取齐了节奏,一齐下槌,当声大响声中,跪在灵堂前面的李家女眷,放声举哀;外面的锣声响亮,号筒呜呜,加上“迷哩吗啦”的锁呐,引导一对白纸大灯笼,往西而去;随后便是带“顶马”、“跟马”的“绿呢大轿”与上百样“烧活”;再后是送三的男客,每人手里执着一股点燃了的藏香;再后是三十一名身披袈裟、手执法器的僧众,最后才是丧主、两名小厮扶掖的李煦,后面跟着李鼎;手捧拜匣,里面是一份“李门文氏”到阴曹地府的“路引”。紧跟在他身边的是柱子,手里抱着一条全白的毛毡,因为李鼎忽然感冒,受不得凉,得替他预备一样御寒之物,必要时好用。
当然缀尾的还有一班人,是执事与李家的下人,捧着拜垫之类的用品,空着手的也持一个小灯笼,亮纱所制,上贴一个蓝绢剪成的“李”字。
出了巷口往北,是一处菜畦;经霜的白菜已经拔干净,杨立升亦早就派人将地面收拾得很平整。地方很大,但烧活太多,不能不胡乱推叠在一起;等铺好拜垫,李煦父子向西跪下,和尚先唪一遍经;大和尚用梵音抑扬顿挫地念完了“路引”,开始举火。
一霎时烈焰飞腾,风声虎虎,加上“噼噼啪啪”的干竹子爆裂之声;这个有声有色的场面,吸住了所有吊客的视听;没有人想到李家的丧事,心里浮起的是一种无可究诘其来由的很痛快、很舒泰的感觉。
突然间传来呼喊:“老太太,你可走好啊!弟妹、琪珠,你们俩可看着老太太一点儿!”
李煦勃然色变,急急回头去望;其余的人,包括僧众在内,亦无不向东面望去,只见一个中年汉子,边哭边喊,飞奔而来。
“这是谁啊?”有个吊客低声问。
“是李家的人;都管他叫绅二爷。”有人回答:“一向疯疯癫癫的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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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挺圆满的一场功德,临了儿叫那个绅二爷搅了局!”震二奶奶满面懊恼地说。
“其实也没有什么!他的话也没有说错。”曹太夫人平静地说,“他一回家正赶上送三;想起老太太平时对他的好处,急急忙忙哭着来送,就是有良心的。若说送老太太,就不能提小鼎媳妇跟琪珠,这是谁定的规矩;说这话的人,自己心里先就有病。”
“都像老太太这么说就好了!”
“对了!都得像我,见怪不怪,其怪自败,也少好些是非。”曹太夫人问道:“赏号开了没有?”
“自然开了。”震二奶奶说:“我可替你老人家大大做了一个面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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