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楼梦断: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【4册完结】(270)

阅读记录

  芹官得此警告,细想一想,方始明白,“就演‘刺虎’好了!”他接着便念:“‘俺切着齿点绛唇,搵着泪施脂粉;故意儿花簇簇巧梳云鬓,锦层层穿着衫裙。怀里儿冷飕飕,匕首寒光喷,心坎里,急煎煎忠诚烈火焚。俺佯娇假媚装痴蠢,巧语花言谄佞人,看俺这纤纤玉手待剜仇人目,细细银牙要啖贼子心。要与那漆肤豫让争名誉,断臂要离逞智能,拚得个身为齑粉,拚得个骨化飞尘,誓把那九重帝王沉冤泄,誓把那四海苍生怨气伸,也显得大明朝还有个女佳人。’”

  “你念的是‘刺虎’的曲文?”曹老太太问说。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念得倒也动听;然而总不如上笛子唱;光是清唱,可又绝不能跟上了台比。”

  “那何用老太太说?”震二奶奶笑道:“反正日子也快了;明儿就让我们二爷跟张家去借班子。芹官想听什么,趁早说给老太太,到时候点给你听。”

  芹官心想,总是逢到什么喜庆节日,才跟人借戏班子;那时就一定会有什么忌讳,不能任何戏都可搬演。如果自己养个戏班,随时登场,既无拘束,又无忌讳,那是多美的一件事?

  这样想着,立刻热辣辣地起了野心;他记得听震二奶奶说过,家里还存着一副戏衣箱,又有一屋子的‘砌末’,何不也弄起个戏班子来。反正养的闲人也不少,多养几个伶人,应该不是件太难的事。

  于是,回到双芝仙馆,他问春雨:“你知道不知道,一个戏班子要多少角色?”

  春雨一楞,“你问这个干什么?”她看着桌上的曲本说。

  “你看!”芹官索性指着曲本说:“我爷爷写的戏本子;真正一等一的才情!怎么得有个自己的班子,搬演出来,岂不是一件极有趣的事?”

  “我的小爷,你怎么动这个念头?再也办不到的事!我劝你想都不要想吧!”

  芹官性情倔强,当时便不服气,“那里就连想都不能想?”他说:“衣箱、砌末是现成的;家生儿女当中,有那愿意学戏的,挑了来不过供给三顿饭,几套衣服,每个月给点零花;请个教习,收拾一片空房子出来,就可以成班了。我跟老太太去说;你看办得到办不到?”

  看他脸红脖子粗,十分认真的模样;春雨大为失悔!明知他好言相劝,必会听从;不该把话说得这么决绝,反倒激起他的脾气,如今再不能跟他争了;可也不能反过来顺着他的话说。

  这样想着,拿稳了自己的态度,微笑说道:“你都盘算好了,还问我干什么?”

  “我是跟你商量。”

  “我可是外行。不过,平时也听人说过,这可是极淘气的一件事;也不光是花几两银子,总得有个内行的人掌班,才能压得住。”

  “这倒也是实话。”芹官问道:“你可知道有谁是内行。”

  “你别急!我替你慢慢儿去访。事缓则圆,尤其是办这些事,本来是为着好玩;为此淘神,成天放不下心去,变成自己找罪受,那划不来了。”

  这话一无可驳。芹官试着照她的话去做,无奈一颗心太热,怎么样也冷不下来。等上了床,春雨要替他放帐门时,他忍不住开口了。

  “你就在这里睡,好不好?我有话跟你说。”

  不言可知,他要说的还是有关戏班子的话。春雨想了一下,点点头说:“好吧!我歪着陪你;听你说什么?”

  于是她和衣躺了下来;将芹官身上盖的一床夹被,拉过一角来盖在腰际,然后转脸对着芹官。

  这样面对面地,几乎鼻子都碰得着,自然也听得见鼻息;芹官觉得她吹气如兰,清清凉凉地很好闻,便即问道:“你刚才吃了什么?”

  “没有啊!”春雨会意了,“今晚上,太太给了一碗蟹粉白菜,吃是好吃;吃完了嫌腻嫌腥,嚼了几瓣菊花,又拿薄荷露对水漱了漱口。怎么还是有腥味?”

  “不!挺好闻的香味。”芹官紧接着说,“耍弄戏班子,正是机会;四老爷要进京了。”

  春雨所顾虑的正是这一层;曹俯不进京,他就有这个念头也不敢说出来。可是,就算曹俯进了京,曹老太太是不是会如他所想像,一说便允,也大成疑问。

  “你怎么不说话?”芹官催问着。

  “我是在想,跟你说话该怎么说?说老实话,还是哄你!”

  “你哄不倒我的。”

  “我也知道哄不倒你;不过,我说实话你未见得爱听。”

  语气不妙,但芹官还是这样说:“你先说来我听,只要合情理,就是我不爱听,也不怪你。”

  “有你这话,我可就非实说不可了。这几年,家里的境况大不如前,你是知道的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不过这也花不了多少钱,而且也不必出公帐,老太太会给。”芹官紧接着说,“我从来没有跟老太太要过什么;老太太一定会许我。”

  “不错!老太太会许你。可是,这不是钱的事,你想过没有?”

  “你不是说,要找个内行——?”

  “不是,不是!”春雨打断他的话说,“我不是说这个。”

  “那么,你是说什么呢?”

  “我是说,如今诸事要小心!现在的皇上不比老皇;有许多事是瞒着老太太的,你恐怕也不知道,四老爷碰了京里好几个钉子!你倒想,皇上一再交代,要节结公事;如今差使没有当好,倒说又弄个戏班子,招摇不招摇?”

  这番话如兜头一盆冷水,芹官好半晌作声不得;春雨将他的脸色看得非常清楚,心知他已息念,但也扫了极大的兴,自然于心不忍。

  “你不老在说,大丈夫要提得起,放得下,怎么这点小事倒又放不下呢?”

  “谁说的!”芹官不肯承认,“我是一时没有想到。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,不成就不成,没有什么!”

  话是这么说,也知道他心里又是一种想法;春雨便加意抚慰,直到他朦胧睡去,微有鼾声,方始悄悄起来,毫无声息地替他放下帐门,蹑足退去。

  到得第二天上午,估量马夫人已从萱荣堂问了安回去了,春雨才借送回盛蟹粉白菜的那只碗为名,来见马夫人;先谢了赏,接着便谈芹官想成个戏班子的事。

  马夫人大为讶异,一面听、一面心里便觉不安;直到听至春雨劝得芹官热念顿消,才大大地松了口气。

  “太太知道的,芹官向来是想着什么,就一时三刻要见真章的性情;这件事他真会跟老太太去提。真的他一开了口,事情就糟了!怎么呢?”她自问自答地说:“老太太自然也知道决计不行,可是,芹官要什么,老太太就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字的。这会要老太太驳他的回,心里一定很难过,怕芹官受了委屈。到后来,芹官倒把这回事丢在九霄云外了;老太太心里倒是拴了个疙瘩。上了年纪的老人,最怕心里成病。太太看,我这话是不是?”

52书库推荐浏览: 高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