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只要他不逼我,我不会去的。”
“好!那么,我告诉你,明天不管是谁问你,你都这么说:芹官一定要到法藏庵,说老太太关照,顺便去看一看那里的老师太;一到了那里,看见小莲在那里。姑子庵又不能乱闯,我只好耐心等在那里。”
“这么说,”阿祥怀疑地问:“行吗?”
“怎么不行?这么说!你一点儿责任都没有。”
“话是不错;不过芹官说的话,只要跟我有一点不一样,就露马脚了。”
“不会。我会告诉芹官,要他也这么说。”
“那就对了!”阿祥很欣慰地;但旋即发现了话中的漏洞,“倘或问芹官:你怎么知道小莲在法藏庵?还不是阿祥替你约好了的?这话,芹官可又怎么说?”
“芹官只要这么说:听春雨谈起,小莲常在法藏庵跟悟缘作伴,所以我顺路想去碰碰机会。这一来,不就把你洗刷出来了吗?”
“啊,啊!你真高。不过春雨姐,我问一句多余的话,倘或再追问,春雨又是听谁说的,小莲常在法藏庵?”
春雨不即答话,向外面看了一下,放低了声音说:“你不会说,咱们这里有个人,住在法藏庵附近吗?”
“着!”阿祥蓦地里一巴掌拍在脑门上,“看我这个脑筋,连这一点都想不到。行!春雨姐,你真高。我算是服了你了。”
“你别高兴!这件事要装得像,你还是得摆你那张冤气冲天的脸子;还有芹官问你到法藏庵去了没有,你说:去过了,小莲没有来。”
“如果要我到她舅舅家去呢?”
“你说你不敢去。再劝劝他,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!真要闹大了,别忘了今年夏天,四老爷的那顿板子!”
到得心领神会,惟命是从的阿祥一走;隔不多时,芹官由冬雪带着小丫头,打了灯笼送回来了;春雨声色不动,嘘寒送暖,一如平时。芹官本来倒有些惴惴然,以为她一定会埋怨,甚至查问到法藏庵去的缘故。不道春雨竟是如此,宽慰之余,反觉得歉然;同时也想跟她谈谈碧文的事,所以一直坐在那里喝茶看书;意思是等春雨检点门户,诸事皆毕,再来从容谈心。
春雨恰好也是这样打算,等得大家都睡了,她自己也卸了妆;才到芹官屋子里,先将炭盆的火拨旺;铺好了床,用一个雪白铜的“汤婆子”,为芹官暖被,最后才在书桌旁边坐了下来。
“你今天到法藏庵看小莲去了?”
此言一出,芹官慌了手脚,因为全然想不到她会直揭其隐;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承认,还是否认?
“阿祥都告诉我了。其实这件事也没有什么;如果你早告诉我,我会想法子替你安排。如今闹得人仰马翻,无人不知,反倒难办了。”
芹官听她这样论法,愈觉意外;同时也不免失悔,早知如此,何苦去费许多心机。
“你自己不说,害阿祥一顿好打,何苦?都像这样子,赶明儿个没有人敢跟你了。人家心里在想,芹官是老太太的命根子,人往高处爬,鸟往旺处飞,跟了你一定有出息。那知道好处没有,挨打有分,岂不叫人寒心?”
这番责备使得芹官心中不安,烦躁异常,“我明儿去自首,都是我逼着阿祥干的。他是我的人,不敢不听我的话;错了问我,与他无干。”他停了一下又说:“或者,你这会儿就替我到震二奶奶那里去一趟,说我说的,请震二奶奶无论如何赏我一个情面,不能打阿祥。”
“你肯老实认错,事情就好办了。”春雨慢条斯理地说:“也用不着跟震二奶奶去求情,我有个说法,自然能叫阿祥没有罪过;也能保住你的面子,将来就四老爷知道了,也不会有什么。”
“好啊!那是太好了。你快说。”
“你说:从老师家回来,经过法藏庵,忽然想起,听春雨说过,小莲从咱们家出去以后,常在法藏庵听经。我平时做的功课都归她管,有几篇稿子,不知道弄到那儿去了?她走的时候,没有交代,我也没有见着面,不如顺路看看她在不在,问个清楚。”
“啊,啊!这套话编得天衣无缝。可是,震二奶奶若问,何以待那么久,我可怎么回答?”
“震二奶奶绝不会问你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
春雨不肯说原因;这个原因也是万不能说——原来她决定说服震二奶奶,将小莲撵回杭州;要跟震二奶奶说明,看小莲是真、问功课是假。这一来,震二奶奶那里还会明知故问?
“你别管。反正照我的话就没有错。”
“好吧!!我听你的。”芹官又说,“可是阿祥说的话,也得跟我的话,对得上榫才行。”
“不劳费心,早就跟他说好了。”
“你真行!”芹官笑道:“难怪小莲说你厉害!”
春雨抬眼问道:“她怎么说我?”
“也没有说什么,就这一句。”
“哼!就这一句也够受得了!”
“你别误会!”芹官赶紧解释,“她也是恭维你的意思。”
“这样的恭维,倒不如打我两下。”春雨略停一下又说,“也不是我厉害,是她傻。原来就没有人容她不下,何苦一定要闹?”
“是啊!”芹官附和着说,“本来就是她傻。你别跟她一般见识。”
看他这样处处护着小莲,春雨越觉不快;只以为时不早,不宜再跟他争论,便起身道:“去睡吧!”
“你呢?”芹官问。
“我回我自己那里。”她又正色说道:“今天你也累了,该好好睡一觉,别噜苏。”
“我不跟你噜苏。今天晚上很冷,咱们一个被筒睡两头,你替我暖脚,我替你暖脚。”
“又不是七老八十,还要人暖脚!况且,有汤婆子在那里。”
“活的汤婆子,不是更好?”芹官想到就说,“我管你叫‘春梦婆’好了。”
“什么叫‘春梦婆’”?
芹官因为她叫春雨,所以有此戏言,原未经过思索;此时听她一问,去细想这个典故,却模模糊糊,记不真切。不过他记得此典出于“侯鲭录”,走到书架前面,检出原着查明白了,方为春雨作解释。
“苏东坡老来失意,日常只在乡下闲逛;有一天有个七十岁的老婆子跟他说:‘学士从前的富贵,一场春梦。’苏东坡承认她说得不错。那个老婆子倒就此出名了,大家都叫她春梦婆。”讲完,把书合上,送回原处;却想起元好问的两句诗,随口吟道:“神仙不到秋风客;富贵空悲春梦婆。”
他是无心念的两句诗,不道春雨竟然悲从中来。听他说苏东坡老来失意,闲时只跟乡下老婆子打交道,便已觉得委屈;说道“昔日富贵,一场空梦”,想起老一辈的人谈当年的繁华景象;又记起苏州李家抄家的惨状,更是大大地不自在。心里想,那春梦婆必是听说过苏东坡当年富贵的,局外闲人,以今观昔,尚且忍不住感慨,倘或身历其境,更不知如何伤心?她设想自己到了七十岁,而曹家的富贵,已如春梦;那时是何感想?恰在此际听得芹官念那两句诗,自然感触更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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