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莲转脸来问:“你家从前干什么行当。”
“做买卖。”梅生答说,“我家的那爿布店,八十年的老字号;到了我手里才败光的。”
“败光不要紧!只要你肯上进。做买卖是清白身家,也能赶得了考,也能做得了官。”
梅生心里一跳!“你要我赶考?那,那——”他嗫嚅着说,“好像太抬举我了。”
“那么,你做官会不会?”
“那要看什么官?”梅生答说,“譬如关卡上收税的官,我自然会做。”
“那你就做关卡上收税的官!不过,你要答应我两件事,第一件戒赌;第二件用功。用功不过是要你读书、练练字、打打算盘。”
“一句话!”
“还有,你那班狐群狗党的朋友,要断绝往来。”
“这不可一概而论。”梅生答说,“也有些规规矩矩的朋友。”
“规规矩矩,还要有点身分的朋友,自然可以往来。水往低处流,人往高处爬;你要懂这个道理。”
原来小莲的想法是,那怕“未入流”总也是朝廷的命官,梅生便是“老爷”;她就是“官太太”。那时如果还有低三下四,叫人为“老爷”的朋友,岂不辱没了身分?
梅生已看出她的意思,心里却有些为难;因为他也是讲义的人,尚未富贵,已忘却贫贱之交,会令人齿冷。因而踌躇着,不知怎么样去表示态度。
“你一定要替我争一口气!”小莲加重了语气说,“如果你愿意娶我,你一定要依我。”
“如果你愿意娶我”七字,重重地击撞在梅生心坎上,他一遍一遍地默念着;有种无可言喻的咀嚼不尽的滋味。
“你说一句啊!”小莲眉一扬,催促着说。
“喔,”梅生定定神说,“我当然愿意娶你;就怕我配不上。”
“倘或你不替我争口气,就是配不上我;不是什么别的配不上,你的志向配不上我。”
“没有这话,我又何尝不想往上爬。”梅生突然说道:“小莲,我们搬到别处去好不好?”
“搬到那里?”
“随便那里,只要不在南京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一离开南京,我那班朋友,譬如像阿祥他们,不就无形中断了吗?”
这一点却又与小莲的意愿不合,她之要“争口气”,就是想在南京做个“官太太”给春雨、碧文看。倘在别处就没有意思了。
“我老实跟你说,我是爱朋友的;在南京要让我跟阿祥他们断绝往来,这件事办不到。”梅生又说:“能对不起穷朋友,就能对不起你。你总不肯嫁个没良心的人吧?”
这话使得小莲想起不知在那里见过的两句话:“贫贱之交不可忘;糟糠之妻不下堂。”心里着实感动;也着实安慰,觉得自己在梅生身上押的这一宝,居然押对了。
“好吧!这一层我们暂且不去提。现在商量商量正事;你不在赌场里混,靠什么过日子?”
“这个我早就有打算了。”梅生将他预备到父执的马具店去帮忙的话,细细说了给小莲听。
小莲自是深感欣慰;随即将携来的一个布包打开,里面是个装奇南香的锡盒子,盒中有好几样首饰,有一扣存摺。
“我在曹家所攒的私房,都在这里了。这几件首饰,你看可以变多少钱?”
梅生因为在赌场中,常见有人偷出妻子的首饰来质押,作为赌本,所以这方面的行情相当熟悉。细心估计了一下,认为至少值二百两银子。
“这样一共就有三百五十两银子,做人家也够了。”小莲存将摺交给梅生,“钱是存在水西门一家绸缎铺里,明天你去提几十两银子出来,备一份礼去送我舅妈,年初一要来拜年,也要备礼上门。过了年初五,你来求亲,有舅妈作主,事情一定可以成功。”
“嗯、嗯,好!”梅生连连点头。
“求亲的时候,你只说备一百两银子的聘礼;不要嫁妆。舅妈会来问我;我自有话说。”
她说一句,梅生应一句;谈到近午时分,小莲叮嘱梅生去买了菜来,洗剥割烹,手段俐落,居然就像做人家的样子了。
上坐的是梅生,俨然一家之主;小莲打横相陪,而且不断替梅生挟菜,真个贤妻的模样,令人未饮先醉了。
吃到一半,有人敲门,声音极大;小莲自然有些紧张,“必是你那班狐群狗党来了。”她说:“快去挡住。”说完,急步躲入卧室。
梅生便去开了门,意想不到的是阿祥;不由得楞住了。
阿祥是来惯的,管自己往里走,留着梅生在后面关门。一进入堂屋,发现桌上两副碗筷,而别无他人,觉得是件怪事。
“你有客!”他回身迎着梅生问:“你的客人呢?”
梅生大感窘迫,支吾着不知何以为答?眼睛却不断望着卧室;阿祥便即笑道:“我明白了!一定是钓鱼巷来的相好?为什么不请出来见见?”
在里间的小莲听得清清楚楚,料知是躲不过去,心一横闪身而出。这一下是阿祥楞住了。
“原来你在这里?”
小莲强自镇静着,不答他的话;只问一句:“你吃了饭没有?”
梅生因为她如此沉着,心也定了下来,接口说道:“就算吃过了,也可以喝杯酒。”
“说得是!”小莲掉身走了。
她是去添杯筷,梅生将坐位换个方向,请阿祥上坐;他坐小莲对面,一面替客人斟酒;一面问道:“你怎么有空出来?”
阿祥是受了春雨的嘱托,特为来打听小莲的情形;此时当然还不便造次明说,随口答一句:“替我们那位小爷去买纸,顺路过来看看。”
“阿祥,”小莲问道:“你这两天不是感冒?”
这一说,第一个梅生大感不安;不过阿祥脑筋很清楚,自会圆谎,“昨天还躺在床上。”他说:“今天好了。”
“刚好要当心,少吹风。”
“是,是!少吹风。”阿祥附和着,偷眼去看梅生与小莲的表情,一个惴惴不安,一个若有所思,真猜不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?
“劳驾!”梅生对小莲说,“能不能替我们换点热汤来?”
阿祥想说句“不必费事”的客气话;但看到梅生的眼色,缩住了口,知道他是故意把她调开,要有话说。
“你想都想不到的。”梅生凑过来低声说道:“小莲要嫁给我了。”
“真的?”
“当然真的。这样子你还看不出来?”
阿祥当然看得出来,不过无法让自己相信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。
“你如果不相信,我让她自己来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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