康熙六十年,恂郡王平服西藏,重兴黄教,功成还朝,阿布兰受命在宗人府立碑纪功。此是为恂郡王将来登大宝后,臣下颂扬圣德作张本,自然大遭“今上”之忌。雍正二年将他降爵圈禁;恂郡王的西征纪功碑,自然仆倒磨灭,却诬赖在阿布兰身上,说“宗人府建立碑亭。翰林院所撰之文,阿布兰以为不佳,另行改撰不颂扬皇考功德,惟称赞大将军允禵。朕即位后,伊自知诬谬,复行磨去。”
“阿老七对十四阿哥的拥戴,完全是遵奉先帝的意旨,他没有错。不过,这个年头儿,谁要是八、九、十四,还有三阿哥的人,像修‘律历渊源’的陈梦雷,都会倒楣。阿老七自知不免,就想拿玉蝶的底本,交付一个妥当的人;这个底本上面记得有十四阿哥的本名、爵位,准用正黄旗纛旗,等于御驾亲征;将来有人写史书,真相都在里面了。可是,阿老七找不到这么一个妥当的人。”
“于是,”李绅接口说道,“他就交给隆公爷你了。”
“不!他怎么敢交给我;那时他只知道我有点儿牢骚,还不知道我心里悔得要死。”
“那么,是隆公爷知道他有这个意思,跟他要来的。”
“对了!我跟他要,他不敢不给。”隆科多笑笑说道:“如今从家里抄去一个底本,不错;可是我——。”他含蓄地问说:“缙之,你明白了吧?”
“想来已录副本交给另外很妥当的人了?”
“正是!”
李绅这时跟隆科多的感情已不同了,对这件事颇为关切;思索了一会说:“其实,以隆公爷你的身分,议政大臣,无所不管,总也可以找得出一个要玉牒底本来看一看的理由吧?”
“当然!不过我不必找;理由再足也无用。从去年秋闱,查润木出事,我就知道该轮到我了。”
这又是李绅大惑不解之事。查润木其人,他倒是有所知的;此人出身浙江海宁世家,兄弟四人,以“嗣”字排行,老大便是本名嗣琏字夏重的查初白,在洪升“只为一曲长生殿,误尽功名到白头”的那重公案中,受了牵连,斥革功名;改名慎行,复又应试,在康熙四十二年点了翰林,凡有巡幸,无不扈从,是先帝最赏识的文学侍从之臣。
老二名嗣瑮,字德尹;小初白两岁,亦后初白两年入翰林。老三便是嗣庭,字润木;他也是翰林,而且科名在前;康熙三十九年与年羹尧同榜。查初白与查嗣瑮早在康熙五十几年便已告老还乡;查嗣庭由翰林开坊,升内阁学士,调礼部侍郎;上年放了江西主考,那知出闱未几,忽然以大逆不道的罪名,“革职拿问,交三法司严审定拟具奏”;同时浙江巡抚李卫,奉旨到海宁逮捕查初白、查嗣瑮及老四查嗣锳,连同子孙内眷,四房共十三口,都是铁索榔铛,押解进京,下在俗称“天牢”的刑部监狱。
李绅还记得上谕中说:“及遣人查其寓中行李,有日记二本,至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,则前书圣祖仁皇帝升遐大事,越数行即书其患病,曰‘腹疾大发,狼狈不堪。’其悖礼不敬,至于如此。自雍正元年以后,凡遇朔望朝会及朕亲行祭奠之日,必书曰‘大风’,不然则‘狂风大作’。偶遇雨则书‘大雨倾盆’,不然则‘大冰雹’。其他讥刺时事,幸灾乐祸之语甚多。”
可是,不久有一道指斥“浙江风俗恶薄”,应将浙江士子乡会试停止的上谕中,开头就说:“查嗣庭日记,于雍正年间事,无甚诋毁,且有感恩戴德之语;而极意谤讪者,皆圣祖仁皇帝已行之事。”岂非前后矛盾?
“欲加之罪,何患无词?”隆科多对李绅的疑问提出解答,“譬如说他出题悖逆,又何尝不是故意穿凿?”
“我听说题中有‘维民所止’四个字,‘维止’为雍正去头之象,因此贾祸。”
“这是道听涂说。”隆科多说,“前年汪景祺‘西征随笔’一案,抄家抄到汪景祺的一篇文章,名为‘历代年号论’,说‘正’有‘一止’之象,引前朝的年号——。”
汪景祺以为年号“凡有正字者,皆非吉兆”。他举了五个例:正隆、正大、至正、正统、正德。
“正隆”、“正大”两年号见于辽金,荒淫无道的海陵王,年号正隆;哀宗的年号正大。清出于金,但多少是一种忌讳,因为金非正统,有夷狄的意味在内。至正则是亡国之君元顺帝的年号。
“正统”、“正德”是前明的年号,英宗有土木之变,蒙尘塞外;武宗以嬉游无度,不寿而且绝嗣。隆科多以为平心而论,在雍正年间,发这样的议论,也实在太无顾忌;汪景祺确有些自取之咎。
“可是,硬按在查润木身上,何能教人心服?”隆科多问:“缙之,你记得不记得查润木在江西出的题目?”
“只记得第一题‘君子不以言举人,不以人废言’,说是谤讪时政。关于年号的题目,就只知道说的‘维民所止’。此外就不知道了。”
“等我告诉你。第一题‘君子不以言举人’。驳他的理由是:‘尧舜之世,敷奏以言,非以言举人呼?查嗣庭以此命题,显与国家取士之道相背谬’,虽是欲加之罪,也还成理由,说易经次题‘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矣’;诗经次题,‘百室盈正,妇子宁止’,起头用正字,最后用止字;加上易经第三题‘其旨远,其辞文’,寓意‘前后联络,显然与汪景祺相同。’缙之,你倒想,这样穿凿附会,真要为天下读书人放声一恸。”
“唉!”李绅叹口气:“无怪苏东坡要说:‘但愿生儿愚且鲁,无灾无难到公卿。’不过,我又不明白,查润木到底是为了什么,会让今上对他如此深恶痛绝!”
“你要知道其中的缘故?”
李绅心里想说“固所愿也,不敢请耳”;但话到了口边改了自语似地:“我只是百思不解而已!”
“我告诉你,因为查润木升阁学,补侍郎,是出于我之所保。”
“隆公爷久居枢要,汲引的人也很多啊!”
“他不同。我保他在内廷行走。”
“啊!”李绅大感意外,“原来查润木也是天子近臣。”
“可以这么说。”
“这就更令人不解了。既是天子近臣,多少有感情的——。”
“感情!”隆科多一仰脖子干了酒,哈哈大笑,笑停了说:“缙之啊,缙之,你真正是书生。如论感情,我还是他舅舅呢!”
“我不是这意思。我是说,查润木既为天子近臣,如俗语所说的,没有功劳,也有苦劳,何以丝毫不念?”
“毛病就出在这上头。”隆科多问道:“缙之,你知道现在汉大臣中,最红的是谁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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