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李鼎的感觉,她是要他来回答大姨娘的疑问,因而接口说道:“其实孟姜女根本没有这个人,大概是由齐国杞梁之妻,哭夫崩城这个故事而来的。”他将“列女传”中所记:“杞梁既死,其妻内外无五属之亲;既无所归,乃枕其夫之尸,哭于城下”的故事,讲了给大姨娘听。
“这杞梁是什么人?”大姨娘问。
“好像是位将军阵亡的。”
“既然这样,怎么会没有人管他的老婆孩子呢?”
“这,”李鼎看着蕙纕,学着她的话笑道:“可把我也考住了。”
“李大哥再想一想,”蕙纕望着地上说:“左传,襄公二十三年。”
李鼎从李绅读过左传,却已丢开多年,幸好当年督责甚严,仔细回忆了一下,居然想起来了。
“列女传的话也靠不住的。”他有些得意地说:“杞梁是齐国的大将,跟齐侯去攻山东莒城,阵亡了;齐侯班师,还特为去慰问杞梁的太太。可见得并不是没有人管。”
“可见得书上的话,靠不住的居多。”大姨娘又说,“也亏得李少爷记得那么多。”
“这也亏得查小姐提醒我。”李鼎觉得既然说出口了,索性就再说一说心里的感想:“我真没有想到,查小姐的左传那么熟;实在佩服。”
蕙纕矜持地不作声,大姨娘怕会出现僵局,便接口答说:“都是我们老爷在日,亲自教的,读书、做诗。”
蕙纕连连咳嗽示意大姨娘不必多说,可是已拦不住了;李鼎听说她会做诗,越发惊异。“令伯初白先生,海内推为诗坛盟主。”他说,“查小姐家学渊源,诗一定也是好的。”
“那里!”蕙纕答说,“你别听我姨娘的话,我那里会做诗?”
话又说不下去了,还是大姨娘开口,“烧香去吧!”她说,“外面也冷。”
到荒祠燃上藏香,蕙纕跪拜默祷,大姨娘也磕了头,收拾拜垫,就该回去了。
“时候还早,”大姨娘问道:“不知道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逛逛。”
“名为山海关,”蕙纕突然发问,“怎么看不见海?”
李鼎辨了辨方向,指着南方说:“海应该在那一面。”
“不知道有多远?”
“查小姐想看看海?”李鼎略停一下,看她不答,便知意向所在,特为去问向导,“想看看海,不知道有多远?”
“一直往南,有个村子就叫望海村。并不算远。”
于是决定转往望海村。虽说不远,也有十来里路;向导与李鼎策马前行,穿过村落,登上一座小丘,茫茫大海,收入眼底,仿佛胸头一宽。
这时车子也到了,李鼎下丘迎了上去;却只见丫头陪着蕙纕,便下马问说:“大姨娘呢?”
“她嫌风大,宁愿躲在车子里。”
风可是不小,向导亦下丘避风;李鼎将缰绳丢了给他,向蕙纕问道:“是不是上去看看?风可是不小。”
“不要紧!我想看海,想了好多日子了;既然到了这里,岂可失之交臂?李大哥,请你引路。”
于是李鼎前行,时时回头招呼,留意坎坷之处。其实路很好走,顺顺利利地登上高处,只是海风强劲,吹得蕙纕几乎立脚不住。
“你坐下来吧!”李鼎引着她在一块平整的大青石上坐下;站在她的东面,为她挡风,又问:“冷不冷?”
“多谢,不冷。”蕙纕掖紧裙幅,两手扯住衣袖,凝望着远处,一动不动。只睫毛不断眨动,不知在想些什么?
李鼎不忍去打搅她,也抬眼看着一望无际、水天同色的汪洋大海,但心中茫然,毫无感想。
“李大哥,”蕙纕问道:“对面陆地是什么地方?”
李鼎曾涉猎过舆地之学,所以能很快地回答:“应该是山东登州府。”
“再过去呢?”
“山东与江苏接壤,再下去应该是海州;往南沿海一带,就是两淮的盐场,当年——。”李鼎硬生生把最后的一句话咽了回去。
蕙纕当然奇怪,“当年怎么样?”她看着他问:“李大哥,你怎么不说下去?”
“那一带,当年都归我父亲跟我姑丈管。”李鼎很吃力地说;似乎胸口隐隐作痛。
“我家在天津也有大片盐场,旧日繁华,不必去想它了。”
李鼎从她的眼色中看出来,说这话是在安慰他;顿时感觉到心头熨贴,连连点着头说:“是的,是的!不去想它最好。”
“再往南呢?”蕙纕重拾话头,“江苏跟浙江接壤,该到我的家乡了吧?”
“那得过长江、江南沿海,第一个松江府;第二个嘉兴府——。”
“啊!”蕙纕如逢故交般欢呼,“过乍浦、澉浦,就到我们江海之前的海宁了。李大哥,你到我们那里去过没有?”
“去过。”
“去看海潮?”
“是的,看潮去过;跟着我父亲见驾也去过。”李鼎又说:“那时我还很小。”
“原来你也见过皇上!”
一路来,李鼎就此时听她说了这么一句稚气的话;但却显出了她的娇柔纤弱的本色,不由得心头一动。
“唉!”蕙纕默然说道:“先帝倘在,我们不会在这里。”
李鼎接口便说:“咱们也不会在一起。”
蕙纕倏地抬头,深深看了他一眼,接着将视线移了开去,脸上微微出现了红晕。
“你看,”她突然往前一指,“那是什么?”
李鼎定睛细看,从海浪打上沙滩的白沫中,发现一只西洋酒瓶;便即答说:“番船上有这么一个规矩,写封信装在空酒瓶里,封好扔到海里,随潮水飘了去,也许就能飘到家乡。当然,那得住在沿海地方。”
“这倒有趣。”蕙纕不胜向往地,“早知道应该预备个空瓶子,我也试一试;看看这个酒瓶,能不能一直往南飘到海宁。”
李鼎看那只酒瓶,已搁浅在沙滩,自告奋勇地说∶“我先把那只瓶子去捡了来再说。”
说着,便往前奔了去,蕙纕着急地大喊:“不要,不要!李大哥不要!”
其声凄厉,李鼎不能不站住脚;回身看她乱招着手,是极力阻拦的神气,只好又走了回来。
“你看,一层层的浪;倘或,倘或——。”她的眼圈忽然红了,用十分委屈的声音说:“倘或出了事,你叫我怎么见人?”
就这时“哗”地一声,一个浪头卷上沙滩;迅即退去,那只酒瓶已经消失了。李鼎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,如果不是她极力阻止,照旧去捡那只酒瓶,正好为这个浪头所吞噬。
52书库推荐浏览: 高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