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此,皇帝一面严谕,不准建言立储,以防结党;一面暗中物色,属意有人;此人就是皇四子胤禛的同母弟皇十四子胤祯。
胤祯从小为皇帝所钟爱,他有许多长处,其中之一是对兄弟非常友爱。他生在康熙二十七年;皇帝的打算是,如果他能在康熙七十年接位,亦不过甫入中年,还有大大的一番事业可做。因此,借需要用兵青海的机会,派他为抚远大将军,特准使用正黄旗纛;上三旗皆属皇家,但只有正黄旗是天子自将,所以准用正黄旗纛,无异暗示为代替御驾亲征。
十四阿哥更有一个独蒙父皇眷爱的明证是,授抚远大将军的同时,封为恂郡王。因此,将来皇位必归于十四阿哥,在京中已成公开的秘密。
皇帝不立太子,而出此暗示,固然是为了十四阿哥如果不长进,可以用召回以及收回正黄旗纛等等方式,改变决定,不至于会像废太子那样引起轩然大波;但最主要的还是杜绝其他皇子觊觎大位之心,然后严禁亲藩结党,才可收到实效。
话虽如此,王公门下贤愚不一,总有些小人,或者拥立之心不死,再设法交结外官;或者假名招摇,营私自便,这就是曹家“近来差事太多”,不知为人骗了多少东西的缘由。像这样的事故,皇帝如果降旨严办,小事亦会变成大事,既伤感情,又伤精神;所以批示曹俯,应该在密摺中奏明,皇帝便可单独处置。但如将来发现,仍有皇子在图谋大位,那是一件非办不可的重案,倘或牵连在内,罪名自然不轻。
李绅细细谈论;震二奶奶静静倾听,虽非心领神会,而利害关系,大致已经了然,觉得受益不浅。
“唉!”震二奶奶叹口气:“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!谁知道皇上家的这本经更难念。绅表叔,照你看,京里有人来要东西,该怎么办?不是王爷,就是贝子,贝勒;派出来的人,不是蓝顶子,就是花翎,我们家的织造老爷见了还得请安问好;你说,能当面驳人家的回吗?”
李绅想了想答说:“只有一个法子,听皇上的话。差事尽管办,密摺还要奏;或者明人不说暗话,告诉来人:皇上有旨,以后凡有差事,必得奏明经手之人。也许就把他吓跑了!”
“对!绅表叔这个法子妙得很。”震二奶奶忽然收敛了笑容,正色说道:“绅表叔,不是我恭维你;你可比我见过的那班爷们强多了!舅公怎么不重重用你?”
“我的脾气不好!没的替他得罪人。”
“是啊!”震二奶奶困惑地,“我也听说过,李家有位绅二爷,难惹得很;可是,我就看不出你有脾气。”
李绅不答。他是在心里考虑,应该不应该就从此时开始,让她觉得不好惹?所以不但沉默,而且别无表情。
这局面好像有些僵了,绣春便在旁边说道:“人家绅二爷有脾气,也不是乱发的;二奶奶自然看不出来!”
“是吗?”震二奶奶斜睨着李绅问。
“绣春这话,说得我不能不承认。”李绅答说;视线又缭绕在她那条长辫子上了。
“绅表叔!”
李绅微微一惊,看到她略带诡秘的笑容,知道自己失态了;定定神问说:“原说有事要跟我谈。不想一聊闲天,忘了正事。”
“没有什么正事。”震二奶奶笑道:“闲着没事干,闷得慌!请你来聊闲天就是正事!”
“时间可不早了!”李绅说道:“明天这一站,路程比昨天今天都长,得早点动身。请安歇吧!”说着,站起身来,是打算告辞的样子。
“还早!”震二奶奶说:“我煨了薏米粥在那里。要不要喝一碗?”她不等李绅开口,便即吩咐:“绣春,你去看看,煨好了,端来给绅二爷尝尝。”
这一说,李绅只好坐了下来,没话找话地说:“明天是在丹阳打尖。”
“绅表叔。”等绣春走远了,她轻声问道:“你很喜欢绣春是不是?”
此一问颇出李绅的意外,看了她一眼,沉吟未答。
“别说假话!”
“说假话就不是李绅了。”他立即接口:“我不是在找话敷衍你;是在琢磨你问我这话的意思。”
“当然是好意。”震二奶奶说:“好些人跟我要绣春,说她是宜男之相;这趟到苏州来之前,扬州‘总商’马家的老二,还托人来跟我说,想娶绣春,答应给她娘老子一千两银子。她嫌马老二已有七个姨太太了,说什么也不肯。绅表叔,你若是喜欢她,这件事包在我身上。”
“多谢盛意!我可拿不出来一千两银子。”
“你就拿得出来,我亦不能让她娘老子要。她不是‘家生女儿’;十四岁买来,契上写明白是卖断的,一个子儿不给,也无话说。而且她老子开个小饭馆,境况也还不错。”震二奶奶想了一下,用总括的语气作了个结论:“反正只要你绅二爷说一声:我喜欢。人就归你了!什么不用你管,我还陪一副嫁妆。”
“这不是喜从天降吗?”李绅笑着回答。
看样子千肯万肯,求之不得;只不过震二奶奶非常机警,看出他笑容后面有个疑问:值一千两银子的人,白送还贴嫁妆。干嘛这么好啊?
这个疑问,在别人可以不管它;照李绅的脾气,一定会追根究底。倘或从曹荣口中得知,“震二爷”一直在打绣春的主意,他就会恍然大悟,怪不得震二奶奶这么大方!而像他这样的人,多半有便宜不会捡,迂腐腾腾地说什么“君子不夺人之所好”,那一来不成了笑柄?尤其是让“震二爷”在暗地里笑,最不能教人甘心!
因此,震二奶奶觉得即时有解释的必要,“绅表叔,你大概也知道,我做事是有分寸的。多少人来求我要绣春,我不肯;你没跟我要,我反倒把她送了给你,这不是毫无章法吗?不是!”她自问自答地说:“这种事得要男女两厢情愿;旁人看起来也很合适,才算圆满。你绅二爷至今不曾成家,老来作伴,房里该有个人;既然喜欢绣春,又是宜男之相,自然再合适不过。绣春呢,她早说过,最好一夫一妻;可又不愿嫁个不识字的粗人。这就难了!有身份的人家能用花轿把她抬进门吗?不能。如今好了,跟了你绅二爷,虽无夫妇之名,可也跟一夫一妻差不多。我敢写包票,她一定愿意!”
话说得十分透澈,李绅的疑问,涣然消释,只是拱拱手道谢:“深感成全之德!”
“你也不用谢我。”震二奶奶又说:“这是我自己喜欢做的事:第一、承绅表叔一路照应,我能撮成这桩好事,算是有了报答;第二、绣春跟了我九年,有这么一个归宿,我也很安慰;第三、明年绣春替绅表叔生个白胖小子,香烟不断,不就是我做了一件积德之事吗?”
把这番话只字不遗地听入耳中的,除了李绅,还有门外的绣春与锦儿——是锦儿发现在谈绣春;赶紧转回去将在热薏米粥的绣春拉了来,两人悄悄侧耳,把震二奶奶与李绅对谈的话,凡是要紧的,都听见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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