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语总是为震二奶奶遮掩开脱;而越是如此,越见得她所知极多。震二奶奶心里七上八下,竟不知自己应该持何神态,才算合适?秋月旁观者清,心想话亦够了;如今当务之急,是要赶紧安抚季姨娘,但一时却想不出好办法;只好向夏云使个眼色,微微呶一呶嘴。
夏云尚未会意,马夫人倒发觉了,随即问说:“秋月,你要说什么?”
这一问自不能不答;略想一想说:“季姨娘性子急,受不得委屈;该劝劝她。”
“说得不错。”马夫人深深点头;有意无意地转眼去看震二奶奶。
是她错怪了季姨娘,照道理说,应该去陪个不是;但要她向季姨娘低头,是件比死还难的事。不过她也知道,秋月的看法不错;安抚季姨娘确是件很要紧的事,稍为拖延,让季姨娘四处去找人评理,宣扬得上下皆知,还有什么脸见人?
明知该做却不愿做,心里自然着急;一张脸胀得通红,使得秋月大为不忍。
“我去一趟吧!”她自告奋勇,“不过,我可得请示震二奶奶,这应该怎么说?”
“唉!”震二奶奶叹口气,“我能怎么说?夏云都说过了。”
“那,”秋月很谨慎地问道:“我就跟季姨娘说,震二奶奶也很懊悔,太鲁莽了。这么说,行不行?”
“懊悔,当然。”震二奶奶苦笑道:“反正这件事在我是窝囊透了;随你怎么说吧!”
“快去吧!”马夫人说,“跟季姨娘说两句好话。好在有夏云帮腔。”
“是。”夏云答说,“我会劝季姨娘;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。”
听得这话,震二奶奶不自觉地报以感激的一瞥;而就是这一瞥之间,夏云觉得一番调护的苦心,总算没有白费,心中大感安慰。
于是秋月、夏云相偕离去,一路走,一路低声商量。夏云也跟碧文一样,将季姨娘的性情摸透了,应付之道,须得软硬兼施;至于何处该软、何处该硬;以及谁来好语劝慰、谁来以理相责,都要看情形随机应变?秋月只看夏云的眼色行事好了。
“唷!”季姨娘一看秋月同来,便即起身招呼:“稀客、稀客。请坐。”
“季姨娘别客气。”秋月问道:“棠官呢?”
“刚洗完澡,在看书。”
“真是乖了!”秋月笑道,“我看看棠官。”
这是先给夏云一个机会,好让她先跟季姨娘说几句不足为外人道的话,“事情弄清楚了。二太太特为派秋月来,你的面子也够了。”她说,“花花轿子人抬人;人家捧咱们,咱们也得捧捧人家。”
“你是说谁?捧秋月?”
“捧秋月就是捧二太太。”
“你说怎么捧法。”
“无非人家怎么说,你痛痛快快答应一句。”
“这行。”季姨娘手一指,“那个呢?就没有一句话?”
这自然是指震二奶奶,“你也要替人家想想。”她说,“换了你,该怎么说?”
“我不管。”季姨娘的态度突然变强硬了,“如果她不给我赔个不是,我跟她不能算完。”
“又来了!又来了!”夏云气恼地说,“我不该管你的事的。”
见此光景,季姨娘又软了,“我也不过说说;有话好商量。”她说,“你也要替我想想,莫非就让她欺侮。”
“人家也不是欺侮,不过心里一急,枪法有点乱了。”夏云又说,“回回你落下风,这回该占上风了;偏偏还是要落个下风。”
“你这话我不懂。莫非受委屈才是占上风?”
“话不是这么说。不是受委屈,是你不跟她计较;这就见得你高了!如果让人说一句;当然啰!季姨娘平时受了好些气,这回握住机会,还不大大地出一回气?”夏云又说,“一个人做事,都让人料得到,还算什么高人?”
这番道理,季姨娘不甚明白;想了一下说:“就算给她面子;咱们总也得弄点儿实惠吧?”
“这又太浅了。”夏云答说,“你放心好了。震二奶奶岂是不知好歹的人?你要让她觉得欠了你的情,她自然会想法子补报。”
谈到这里,听得秋月的声音,两人都住了口。夏云使个眼色,又呶一呶嘴;季姨娘会意,等秋月进来,便不等她开口,先就示好。
“还累你来一趟,实在用不着;震二奶奶到底年纪轻,沉不住气。她也不想想,我怎么会跟不相干的人说这种话?如今既然二太太特为让你来,知道没我的事,我的气也平了。”
这段话说得虽不够漂亮,但算是明白事理,顾全大局的;秋月正想稍为恭维她两句,顺顺她的气,不道画蛇添足加了一句话,可不大中听。
“不过,以后再有是非;别又怪我。我是不会到处请人去评理的。”
秋月皱眉,夏云噘嘴;相顾无言,季姨娘却还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,独自诧异。
“怎么?我不是说的实话。”
“对,对!你是实话。”夏云很不客气地说,“你永远不知道,少说一句,比多说一句来得好。”
“说实在的,你老这句话大可不说。”秋月是开导的语气,“以后有没有是非不知道;反正没季姨娘你的事,心里定得很。如今这一说,传到震二奶奶耳朵里,误会你暗地在搅是非,有多冤!季姨娘这件事过去了,你受的委屈有人知道,就不算委屈,从今以后,只字休提!”
季姨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夏云还想为她说得透澈些,不道来了个不速之客,是锦儿;她身后还随着个捧了建漆圆笼的小丫头。
她这一来,又带着东西,自然引起季姨娘和秋、夏二人极大的注意;锦儿一看三个人的眼色,大感威胁,本来想好了一套开场白,怕说得不够圆满,索性开门见山地道明了来意。
“棠官生日快到了;今年是十岁,例规早预备好了,跟芹官一模一样。”
说着,亲自揭开圆笼,一一检点:一把嵌金丝的解手刀;一只玉扳指;一个金打簧表;一方端砚。另外一对荷包,里面各装一枚金钱;再一个十两重的银子,上贴红纸绞成的圆寿字。
“这四样是公中照例该给的。砚台好的太大,不合用;只好委屈一点儿。表跟扳指,可比给芹官的还好。”锦儿又说:“荷包跟银子,是我们二奶奶送的礼;前年送芹官也是这两样。二奶奶说,芹官十岁摆酒唱戏,是老太太名下开支,大伙儿全是白吃白喝。这回季姨娘倘或要给棠官热闹、热闹,二奶奶再出一分就是。”
秋月心里明白,震二奶奶想买季姨娘的嘴,可又不便太露痕迹,因而才想出将棠官与芹官一样看待这么一个说法;无形之中便是抬举他们母子。以震二奶奶平时对季姨娘的态度来看,费这么苦心,必已大感委屈,倒不可不帮一帮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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