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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六
震二奶奶料事,十拿九稳;这一回,她认为马夫人知道了这回事,自会找她去问,却是错了。
马夫人自然要找人来商量,她想到的是秋月;摒人密谈,先把曹震送来的“京信”拿给她看。由于不明白她的意思,秋月看完信亦不便多说什么。
“不是什么好消息,不过也有点用处。震二爷打算收篷了。只是他叫人带来的话,我觉得奇怪。”马夫人突然问道:“你知道不知道,震二奶奶手里有多少私房?”
秋月自然答说: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你听人说过没有?”马夫人又说,“你跟我说老实话;这里没有别人,不要紧。”
“震二奶奶有私房,是大家都知道的事。到底有多少,可就难说了;只怕连锦儿都不清楚。”
“据震二爷说,真还不少。现在亏着十来万公款,据震二爷说,拿震二奶奶的私房来弥补,足足有余;他的意思,就是要震二奶奶办到这一点,他万事皆休。不然,将来还有得闹。”
秋月大为诧异,“震二爷怎么想出来这么一个办法?”她说,“莫非是有意作难?”
“我也是这么想。震二奶奶有没有这个力量是一回事,肯不肯拿出来又是一回事,再退一步,就算有力量,肯拿出来,也不能这样拿!就算她肯,我也不愿意;倒像是我们马家做了对不起曹家的事了。你懂我的意思否?”
“我懂。”
“既然如此,震二爷的办法,暂时就不用提了。不过,亏空是真的;得想法子补上,为这件事,我觉都睡不好!”马夫人忧形于色地,“我问过四老爷,说亏空是有,不过两三万银子;那知道有十几万!”
看马夫人是真的发愁,秋月便忍不住说了:“四老爷是唯恐太太着急;震二爷要为难震二奶奶,少不得多报虚帐。两头折衷,大概五六万银子是有的。这银子要补上应该不难。”
“我就是要跟你商量,你看要怎么办?”
秋月想了一会,很沉着的问:“太太想必有腹案了?”
“我是要跟你商量,怎么能凑出一笔钱来,把亏空补上?我不知道你见过一个摺子没有;我记得很真,四老爷拿给老太太看的时候,我也在。”
“我那里倒收着几个朱批的摺子,不过没有细看;老太太交给我,我都锁在拜盒里。”秋月问道:“不知道太太指的是那一个?”
“是四老爷上摺子,说亏空分三年补完;那是大前年的事。当年不算;前年、去年、今年,三年期满了!如果亏空仍在,追究起来,罪名不轻。”
秋月细细思索了一会想起,“太太说得不错,有那么一个摺子。”她说:“等我去取了来。”
“不忙!咱们先商量。像这种事,皇上记不起,拖一拖不要紧;一记起来,若是没有交代,就是不得了的事。我真担心,怕案中牵案,案中套案,问到这上头,一查亏空,不但未减,反倒添了。秋月,你想,当今皇上的那种脾气,能容得下吗?”
秋月一面听、一面想;听到这里,想到当今皇帝性喜吹求,好用重典,真有不寒而栗之感。
“我想过,”马夫人接着发抒她的感想:“闹亏空不该怪四老爷,也是用途太大;应酬太多,不得已而积下来的。倘或出了事,让四老爷一个人受罪,良心上怎么说得过去;所以如今什么都在其次,必得想法子先弥补了这笔亏空。”马夫人停了一下说:“我是早在盘算这件事了;现在震二爷提了起来,又有京里这一封信,不如就此料理清楚了,那怕过个穷年,还是舒坦的。”
秋月听完,大为惊异,一直以为马夫人忠厚有余,见识不足;此刻才知道是看错了!她不但识得轻重缓急;而且居心公平正大,真正是个一家之主。
于是秋月也觉得应该尽忠竭智,帮着马夫人料理得有个圆满的结果;点点头用心思索了一会说:“既然太太问到我,不敢不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实在说,亏空是两回事,公家的亏空,跟震二爷的亏空。可是两回事又是一回事;这话怎么说呢?如果公家的亏空了掉了,震二爷的亏空不了;将来公家还会有亏空,了如不了。我这话,不知道说错了没有?”
“不错,不错,一点不错。”马夫人深深点头,“震二爷的亏空不了,一定想法子在公款上打主意,到头来仍旧是亏空。如果想一了百了,就必得釜底抽薪,连震二爷的亏空一起了掉。”
“太太高明。”秋月欣慰地说,“若是太太觉得我的话还有理,我就索性说个办法;第一步是细细算一算,到底公家亏空多少;震二爷亏空多少;第二步,咱们再想法子凑钱。倘或震二爷的亏空,震二奶奶能一肩挑了过去;公家的亏空,说不得只好动用老太太留下来的那笔钱弥补。留下来多少,全数置了祭田。至于留给芹官的东西,能不能动,请太太作主。”
“那得看情形。或者少留一点儿,老太太的心意到了,也就是了。”马夫人想了一下说:“就这样吧!说办就办;把震二奶奶找来,咱们三个人一起定规了它。”
等马夫人派人去请震二奶奶时;秋月便匆匆赶回萱荣堂,取出贮放紧要文件的拜盒,一一细检,终于找到了马夫人所说的那件奏摺;带回马夫人那里,震二奶奶已经到了。
“找到了。”秋月将那件奏摺一扬,“是雍正二年正月初七上的摺子。”
“我也记不太清楚了。”马夫人说,“你念一遍!”
“是。”秋月念道:“江宁织造奴才曹俯跪奏,为恭谢天恩事:窃奴才前以织造补库一事,具文咨部,求分三年带完。今接部文,知已题请,伏蒙万岁浩荡洪恩,准允依议,钦遵到案。窃念奴才自负重罪,碎首无辞,今蒙天恩如此保全,实出望外。奴才实系再生之人,惟有感泣待罪,只知清补钱粮为重。其余家口妻孥,虽至饥寒迫切,奴才一切置之度外,在所不顾。”
念到这里,秋月特为停了下来看马夫人面色凝重;而震二奶奶却有惊异之色,仿佛在问:“四老爷当初曾这么奏过吗?”
秋月喝口茶接着又念:“凡有可以省得一分,即补一分亏欠,务期于三年之内,清补全完,以无负万岁开恩矜全之至意。谨具摺九叩,恭谢天恩。奴才曷胜感激顶戴之至。”
“完了吗?”马夫人问。
“还有个朱批。”秋月念道:“‘只要心口相应;若果能如此,大造化人了!’”
“真的?”震二奶奶张大了眼问:“皇上真的是这么批的?”
“喏!”秋月将原摺展示在她眼前:“清清楚楚的朱笔。”
震二奶奶楞了一会,又似失悔;又似埋怨地说:“怎么一直把这个摺子,不当回事呢?我看,这回怕要出乱子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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