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楼梦断: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【4册完结】(89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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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李绅却不在乎,“你的心思真多!”他说:“我没那么多忌讳!”

  既然这么说,琴宝便又往下念:“‘重来已是朝云散,怅明珠佩冷,紫玉烟沉。前度桃花,依然开遍江浔。钟情怕到相思路,盼长堤,草尽红心。动愁吟,碧落黄泉,两处难寻。’”

  念得声调清越,感慨多于悲伤;李绅点点头说:“很好,你的念法,符合朱竹垞的原意。不过有几个字,你不该轻轻放过。”

  “是!请缙二爷教我。”

  “拿过片来说,‘怅明珠佩冷’的‘怅’;‘盼长堤’的‘盼’;‘动愁吟’的‘动’,都该念得重。词中凡是单字领起的句子,都要用去声;这样才响,才能振得起精神。我想,你唱曲子的道理也差不多。”

  琴宝拿他举的例证,低声念了几遍,果然不错;喜孜孜地说道:“我真得拜缙二爷做老师!”

  师虽未拜,李绅倒是在音韵上很指点了他一番。把酒倾谈,又听琴宝倚着李鼎的笛声,唱了两段昆腔,一套北曲;李绅自道领略了类似姜白石的“二十四桥明月夜,小红低唱我吹箫”的情趣。

  “‘波心荡,冷月无声。’”李鼎指着水面,也念了句姜白石的词,“马上就天亮了,回船趁早凉赶路,正好一睡睡到平望。”

  ※※※

  平望不过吴江县属的一个镇,但却是水陆要冲的码头。运河自此南下,经嘉兴直达杭州;另有一条支流,经过震泽到湖州的南浔——海内最富庶的一个村镇。

  这一带是东南膏腴之区中的精华;亦为丝产最多最好的地方。农家五荒六月,正当青黄不接之际;唯独这太湖东南,六月里新丝上市,家家富足,时当午后,镇上到处是红通通酒醉饭饱的面孔。

  李家兄弟不必下馆子,有苏州织造衙门的一家发了财的机户作东道主。此人姓吴,发了财捐了个九品的职衔;家里奴婢成群,都叫他“老爷”。李鼎开玩笑也叫他“吴老爷”;李绅厚道,照往常一样,管他叫“老吴”。

  “老吴,”他说:“你不必张罗。第一,天热,只想清淡的素斋吃,越清淡越好;第二,我们今天晚上住船上,连夜开船,晚上赶路凉快些。”

  “是了,缙二爷,你老跟鼎少爷听我说。第一,要吃斋不必在舍间,我带两位爷到个‘曲径通幽处,禅房花木深’的地方——。”

  “唷!唷!吴老爷,”李鼎笑他:“出口成章,真不得了!几时变得这么风雅了?”

  老吴脸一红,腼然笑道:“八十岁学吹鼓手,跟我孙子的先生在念唐诗。”他紧接着说:“第二,我不敢多留,留两位爷住一天。”

  这两件事,在李鼎无可无不可;李绅却有难色,尤其是第一件。原来平望、震泽一直到嘉兴,盛行所谓“花庵”;老吴所说的“‘曲径通幽处,禅房花木深’的地方”,即指此而言。李绅在苏州多年,往来江浙,自然也随喜过这些地方,本无需摆什么道学面孔。但此来访旧,怀着严肃的补过心情;同时绣春修行之处,又是一座极重清规的家庵,如果未见绣春,先逛花庵,忒嫌亵渎,所以迟疑着无法作答。

  李鼎多少是了解他的心情的,怂恿着说:“绅哥,你也太不洒脱了;目中有尼,心中无尼。怕什么?”

  这是套用“目中有妓,心中无妓”的说法,“八十岁学吹鼓手”的老吴也听懂了。一拍光秃秃的脑袋,双手合十,一脸惶恐地说:“罪过,罪过!”

  样子有点滑稽,琴宝忍不住掩口胡卢;李鼎便又说道:“绅哥,你不是最佩服苏东坡?东坡如在此刻,一定说:‘吾从众!’”

  “好吧!”李绅无奈,“既然你们都赞成,我亦不反对!”

  “那就请吧!”老吴举手肃客,“府上的大船不必动了,我陪两位爷坐了小船去。”

  “不忙,不忙!有件事先得有着落。你请过来,听我细说。”李鼎拉着老吴到一边问道:“有个万寿庵在那里。”

  “在莺脰湖边。”老吴答说,“这个庵没有花样,住持净因老师太的清规严得很!”

  “我知道,我且问你,金陵曹家有个丫头在万寿庵,你知道不?”

  “怎么不知道?是曹家震二奶奶面前得宠的丫头,不知为什么,寻死觅活要出家?”

  “喏!就是为缙二爷。其中有一段情——。”

  由于要靠老吴设计,能让李绅在清规谨严的万寿庵,与绣春一晤;李鼎不能不将他们的“那段情”明告老吴。原来魏大姊突出奇兵“俘获”了李绅,给予绣春的感想是,人心险巇,处处陷阱,只有清净佛门,才是安身立命之处,因而出家之念,益发坚定。同时斩钉截铁地说:如果曹老太太一定要她回府,唯有以死相谢。

  在震二奶奶,正要她有此坚决的表示;终于说动马夫人,在曹太夫人面前,极力进言,成全了绣春的志向。同时又怕在近处或者还脱不了曹震的掌握,所以很费了一番安排,才拿她送到以戒律整肃的万寿庵来安顿。

  当然,关于曹震的那一段,李鼎不必细叙;魏大姊的作为更可不谈;他只是想让老吴知道,李绅与绣春有这么一段旧情,如今也不是想打她什么主意;只为了恩怨纠结,希望面对面说个清楚,作个了断。

  “难,难!万寿庵里连雄苍蝇都飞不进去的。那怕地保有公事上门,也不过在韦陀殿跟知客师太打个交道。”老吴又说:“这也不能怪净因老师太,实在因为这里的花庵出了名;一点点不谨慎,就会搞得满城风雨。”

  “吴老爷又掉书袋了!”李鼎说了这一句,收敛笑容向李绅说道:“绅哥!我看算了吧!”

  李绅楞了好一会,自语似地说:“咫尺天涯,抱憾一生。”

  听得这话,李鼎决意不顾一切,要促成他跟绣春的重逢。“老吴,”他的神情异常认真与迫切,“不管你用什么办法,这件事无论如何要拜托你办到。”

  老吴凝神想了一下说:“等我先问一问。”

  两李不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?不过看样子似乎已筹得了办法,所以彼此乐观地对望了一眼,静静地等着。

  果然,不多一会,老吴笑嘻嘻地走了回来,“还好,还好!恰恰有个机会;不过,”他说:“恐怕只能我陪着缙二爷一个人去。”

  “行!”李鼎忙不迭地问:“是怎么一个机会?”

  机会亦是李绅自己从甘州带来的。四万件丝棉袄,已经由他在杭州跟孙文成谈妥当,名为两处分办;实际上李煦承办三万五千件。数量既大,期限又促,所以多方分包;一半也是李煦利用织造衙门多年所培养的关系,派人传话给机户,及有往来的丝商、茧行、布店:“帮帮老东家的忙!”工资不丰,还要赶班;而且绝不许偷工减料。老吴是受过李煦很大好处的,义不容辞地自己报数,承包三千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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