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顾不到犯的着,犯不着了!没法子。”李熙双手一摊,“总得把眼前搪过去。再说,这也不算白花;八阿哥为人最恤下,受人一点好处,从不会忘记的。”
“那好!”李鼎答说:“我跟佛四爷说就是。”
“你预备怎么跟他说?”
李鼎想了一下回答:“我先把老爷的这番意思跟他实说;不提那一万两千银子。看他怎么说?他如不问,自是心照不宣;我找机会补一句,作为交代。他如问了出来,我只好说实话,请他包涵。不过,我想他不会提那一万二。”
李煦听完,并无表示;凝神思考了好一会,突然说道:“使得!这么做,才像自己人,也不欺他。你好好儿敷衍佛老四去吧!”
※※※
佛老四叫佛林,与李家同旗;不过他不是包衣,而是汉军,本姓杨。这佛林是“八阿哥”贝勒胤祀的心腹之一;官拜从四品的二等护卫,他跟李鼎有夙缘;四年前头一次相见,便有相见恨晚之感。这四年中他到过苏州好几次;每次来非李鼎相陪不欢。所以当李鼎到达他父亲的别墅,专门用来接待达官贵人的萃春园中,佛林顿觉胸怀一畅,来不及穿长衣服,趿着拖鞋便迎了出来。
“哥儿啊哥儿,总算把你盼到了!”
佛林老远就喊;李鼎还来得及行礼,先双腿一蹲请个安;站起身来疾行数步照样再行一礼,这是不像磕头那样隆重,但在尊敬中格外显著交情深厚的“请双安”。
这双安一请,人已到了佛林面前;李鼎用埋怨的口吻说:“四爷没有过江,就该给个信,让我好接你去。事先一点风声没有;我还核计着,总得月底才到,不想这么快就来了。”
“咱们先不提这个;我替你引见一个朋友。”佛林扬脸喊道:“巴大哥,巴大哥!”
他口中的“巴大哥”是个蒙古人,名叫巴颜阿;是佛林的同事,官阶还低一等,是从五品的三等护卫,但以年龄较长,相貌厚重,所以佛林用此尊称。李鼎自居于晚辈,叫他“巴大爷”,很恭敬地请了个安;巴颜阿木讷而谦虚,照样还了个礼,寒暄数语,便敛手旁坐,再无别话了。
“老弟台,”佛林指着巴颜阿说,“他的差使碰了个钉子,得求你老太爷;既然你来了,我想跟你说也一样。”他转脸问巴颜阿:“单子呢?”
巴颜阿一语不发,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;经过佛林转到李鼎手里,看上面写的是:“善搭假山老先生一人;善做砌末司务一人;年轻有真功夫好手二人。”
“是这么回事——。”
佛林告诉李鼎,“八阿哥”整治园林,业已动工;还要在府里养个戏班子,须觅找“善搭假山”及“善做砌末”的人,认为只有苏州才有这些好手。此外还要找两个“护院”;要“年轻有真功夫”。至于特派巴颜阿来办这个差使,是因为他是摔角高手,兼擅“太祖洪拳”;物色到的人,到底有没有真功夫,只有他才试得出来。
“前天初到,昨天拜客,今天办事;那知苏州府是个书呆子,竟说要申详上头。这不是开搅吗?”
佛林谈到这里,李鼎完全明白了,向来亲贵王公差人往各省采买物件,办理私务,都是责成地方官办差供应;久而久之,不免有人招摇撞骗,地方官无从分辨真假,一律奉命唯谨,只求早离辖境,以致歹徒的胆子越来越大,到了康熙五十六年,竟发生了假冒“诚亲王胤祉巡视五省”的惊人骗局。
这个假冒诚亲王的骗子名叫孟光祖,大摇大摆地出了京,自称“奉旨巡视北五省”。沿途文武官员,跪接跪送,供应极其周到;到得山西地方为直隶巡抚赵弘燮手下,看出破绽,于是一面奏闻;一面查拿,孟光祖凌迟处死。
为此,迭有上谕,严禁王府差官,擅赴各省招摇生事;而且定下两条律例,一条是:凡皇子差人外出,督抚奏闻。如无兵部勘合而擅索船马者,即行参究,诈骗者正法。地方官私自供应,革职治罪;督抚隐匿不报,降二级调用。另一条是,皇子差人采买物件,应将差去之人留住,一面将情由声明所指称之皇子,并将物件呈送。
这是为了防止假冒,如果确为皇子所遣差官,自然另作别论。不意苏州府公事公办,要照上谕办理;而凡此治园林、立戏班、雇护院,都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,倘或据实上奏,也许天颜震怒,八阿哥胤祀会受严责。所以佛林说苏州府是“开搅”。
巴颜阿赋性平和,拙于交际;只好知难而退,来请教佛林。照佛林的脾气,不是好打发的人,只为离京之前“八阿哥”一再交代:万万不能惹是非!故而忍下这口气,只求让巴颜阿能够交差。
“请放心!”李鼎满口应承,“我一定能让巴大爷圆满交差。擅做砌末的人,现成就有在那里;搭假山要胸有丘壑,六七十年前的好手是嘉兴人张南垣,他有个孙子,能传祖业,我明天就托人去接头;会武的,有点难,苏州府不出这种人材。不过也不要紧,可以到江宁去找。”
“那就重托了!”巴颜阿接口说;站起来抱拳作了个揖。
“言重,言重!交给我就是。”李鼎紧接着问道:“佛四爷,你还记得妙红不?”
提到“妙红”二字,佛林的表情很怪,先呈惊喜之状,渐变踌躇之色,复归平静之态;点点头说:“咱们先说两句私话。”
听得这话,巴颜阿很知趣地站了起来;“我可要洗澡去了!”他说:“失陪,失陪!”
“对了!”佛林说道:“你舒舒服服洗个澡,等着我;回头有你的乐子。”
“是了!我听你的招呼。”巴颜阿向李鼎又说一句:“失陪。”随即转身而去。
佛林看他去远了,方始低声说道:“我在京里听说,你老太爷近年的境况不怎么好?有这话没有?”
李鼎是纨袴子弟,最好虚面子;兼以年轻脸皮薄,一听他这话,脸就红了,含含糊糊地答说:“也不怎么样。”
佛林世故甚深,看出他的心理,正色说道:“你跟我说实话。”
实在是个很好的机会,但李鼎不善于哭穷诉苦;依旧是打肿了脸充胖子的脾气,“自然不比前两年。”他说:“不过,也还过得去而已。”
“既然过得去,我可要老实说了。我这趟差使,你想必已经知道了。八爷有一万两千银子在你老太爷那里,我想支一半。”
听得这话,李鼎既喜又悔!喜的是佛林所求不奢;悔的是自己不说老实话,否则也许三千银子就能打发,而且还的是正项,亦就是拔了一部份债务。这跟为了过关,白垫上四千银子,大有出入。
不过亡羊补牢,亦尚未晚;一转念间,硬着头皮说道:“佛四爷,不瞒你说,情形虽还不错;不过江南是所谓‘五荒六月’,青黄不接的时候,现款调度比较难;家父预备了四千银子在那里,不知道你老能不能先凑付着花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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