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明君不敢当,”得此褒语,威王心里美滋滋的,拱手乐道,“是先生方才教我呀。用兵既然涉及死生存亡,寡人怎能不谨慎呢?还望先生教我以取胜之道。”
“我强敌弱,我众敌寡,可用诱敌之计,即顺从敌方心意,刻意使我方旗帜杂糅,队形散乱,使敌方产生麻痹心理,弃守为攻,与我决战。”
“敌众我寡,敌强我弱,又当如何?”
“可用退避之计,即避其锋芒,全师而退。退师之时,当备足后卫,皆持长兵锐器,配以弓弩,以确保队伍安全有序地撤退。待退至有利地势,我可据险守御,拖垮强敌,待机击之。”
“势均力敌呢?”
“用疑兵之计迷惑敌军,俟其兵力分散,即抓住战机,突袭成功。若是敌方并未上当,不肯分散,我当按兵不动,再候战机,若是敌出疑兵,断不可击。”
“以一击十,可有妙策?”
“出其不意,攻其无备。”
“地利均等,战力相当,战而败北,又是为何?”
“阵势无锋。”
“可有办法使三军将士始终服从号令吗?”
“威且信,一以贯之。”
“善哉,先生策论!”威王听得兴奋,由衷赞叹道,“兵势无穷,尽在先生胸中矣。”身子愈加趋前,捉住孙膑之手,二目炯炯有神,直射过来,“因齐还有一问,请先生据实以告。”
“大王请问,草民知无不言。”
“倘若与魏开战,我可有胜算?”
“有。”
“胜算几何?”
“六成。”
“听闻庞涓治兵严谨,大魏武卒稳重如山,不可撼动,我当以何胜之?”
“马。”
“马?”威王心头一震,恍然有悟,看向孙膑,目光充满感激,“寡人知矣。三年前田忌将军奏请举办赛马会,寡人若是没有料错的话,当是先生提议了。”
“正是。”
“如此说来,与庞涓一战,先生早已心中有数矣。”威王将剥好的一堆干果双手捧至孙膑案上,“些许干果,难成敬意,请先生品尝!”
“谢大王!”孙膑拱手谢过,小心翼翼地将干果悉数收入袖囊。
“先生何以不食?”威王奇道。
“圣君亲剥之果,草民不敢独享,这欲带回寒舍,与妻儿同沐君恩。”
听到寒舍与妻儿,威王自也听出话音,轻叹一声,吩咐内宰:“夜色已深,护送先生回府。明日申时,有请中大夫以上诸臣前来雪宫,谋议邯郸之事。”转对孙膑,拱手,“也请先生翌临。”
“草民有奏。”
“哦?”
“明日廷议,草民可否不来?”
“这这这……”威王急道,“寡人励精图治九年,只为与魏一战,只是忌惮庞涓一人。今得先生,寡人无惧矣。寡人明日拟祭告先祖,拜先生为将,引军救赵伐魏,先生不来,如何能成?”
“谢王厚爱。”孙膑纳头拜道,“刑余之人,不可为将!”
“先生不肯为将,何人可敌庞涓?”
“田忌。草民请为幕僚,能为将军出谋划策就可以了。”
“幕僚不可!”威王沉思有顷,一口否掉,“先生,你看这样如何?寡人拜田忌为将,先生为军师,旨令三军事务,唯先生之命是从。”
“谢大王垂爱。”孙膑拱手谢道,“臣还有一请。”
“请讲。”
“臣为军师之事,暂不张扬,以免妄生事端。”
“悉听先生。”
邹忌闷闷不乐地回到相府,在静房里坐定,心里却是不静,越想越犯刺。
邹忌并不贪财,让他犯刺的不是眨眼间失去的三千三百金,而是田忌其人。一想到近些年来与田忌之间的恩恩怨怨,尤其是三年前自办赛马会以来田忌的苦苦进逼,邹忌的胸口就如堵上一块砖。作为一代贤臣,邹忌与田忌并无个人恩怨,只是看不顺他耀武扬威、动不动就上奏征伐的做派。黄池一战,田忌蒙受奇耻大辱,回国后蔫过一阵,藏在乡野种地,邹忌面上虽未显露,心中却是快活,但这快活尚未持续几年,越王无疆大军压境,田忌因之再获重用,之后又与燕人对垒,田忌连下十城,整个人就如打了鸡血似的,一出口就会喷出一股血腥味儿。
作为文官,邹忌闻不惯也不想闻这股血腥味儿。邹忌才华横溢,志却不大,只想太太平平地在这负海之国做一生盛世贤相,若能使主高枕无忧,使士得抒胸臆,使民安居乐业,于愿已足。朝野同僚,包括上大夫田婴及稷下学宫里的众多学子,大多唯他马首是瞻,只有田忌一门处处与他相克,不希望齐国享有一日太平,而这天下偏就乱个不停,似乎总要遂他田氏的意才是。
当然,这些分歧都还只是表皮上的,也是彼此可以拿到案面上申诉对方的。往深处说,二人所争,其实是对朝廷局势的左右。田忌出身王族,幼读兵法,深得威王信任,于冠年掌管宫卫,而立之年统领五都之军,先后征伐过楚、赵、燕、宋、鲁等国,屡战屡胜,跻身于智勇双全的列国名将之列,在齐国三军中享有尊位。邹忌则出身寒门,怀才入宫,以琴喻政,得用于威王,被拜为相邦,勤政十年,使齐大治,库有余粮,民有修养,路不拾遗,夜不闭户。之后力谏威王扩建先君创设的稷下学宫,增建广厦万间,大庇列国寒士,传为天下美谈,成就一代贤相之名。起初,邹忌并未与田忌争锋,但随着位尊权重,邹门皆贵,投奔邹门的贫寒士子越来越多,经邹忌荐举入仕的才俊在朝中迅速形成一股文治势力,不可避免地与以田忌为首的嗜武集团发生冲突,二人各执一端,唇枪舌剑,天长日久,也就谁也不买谁的账了。
正自闷坐,家宰敲门,报说公孙闬求见,似有事情。邹忌打个惊愣,打起精神,走出静室,走到外堂客房。
“公孙闬贺喜主公了!”公孙闬一见面就拱手道贺。
“喜从何来?”邹忌一时怔了。
“三千金哪!”公孙闬乐道,“农家十亩之田,五亩之桑,起早贪黑,累死累活,一年难得一金,主公于瞬息之间,举手之劳,便得三千金,岂能不喜?闬冒昧而来,一为沾个喜气,二为喝碗喜酒,三为讨个喜赏。”
“摆酒!”邹忌吩咐家宰,转对公孙闬,指客席礼让道,“先生请!”
二人坐定,邹忌盯住他道:“先生此来,酒可以喝,却不是为喜。”
“哦?”
“不瞒先生,”邹忌笑道,“三千金虽有,但已不再属于老朽,约在一个时辰前,悉数被老朽捐赠国库,用作伐魏军资了。”
显然,公孙闬未料有此变化,惊愣一时,方才缓过神来,拱手再贺:“主公高风亮节,为国舍家,表率五都之民,上天必将垂佑,闬道贺主公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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