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秦语塞,脸涨一时,忽地起身,大步走向卧寝,边走边道:“你个女孩儿家,甭想多了,快睡去吧!”
“偏不,”秋果紧追上来,噘嘴道,“今宵果儿就睡先生房里,就睡先生榻上,一直候到夜半,看先生是哪能个开启香囊哩!”
“果儿,”苏秦见她真的一直跟到房内,顿住脚,推她出门,道,“女娃儿家说出此话,羞也不羞?快去,如若不然,为父这就叫袁豹把你拖走!”
“不走,不走,我偏不走!”秋果死死抓牢门把,出泪赌气道,“除非先生给我看看那个女的千里捎来的是啥宝物!”
“好了好了,”苏秦换作笑脸,“果儿乖些,为父明日一定让你看这香囊。今儿疲累,为父这要好好歇息一宵。”
苏秦好言抚慰,连哄带推地将她赶出门去,顺势闩上房门,听她哽咽着走远,方才返身躺下。候至夜半,苏秦翻身坐起,点灯启囊,见是一粒深褐药丸,旁有一绢,附写文字,果是玉蝉儿的娟秀笔迹。
苏秦仔细阅毕,吸口长气,将绢帛烧掉,吹散灰烬,出门上趟茅房,返身沉沉睡去。
天色灰明,一直念着玉蝉儿锦囊的秋果匆匆来到苏秦卧处,轻轻推门,见门并未闩,蹑手蹑脚地摸进。卧榻上,苏秦睡得正香。秋果站在榻前,就着从窗棂间透进来的晨光,深情地凝视苏秦——这个于她而言爱也不是、恨也不是、怨也不是的男人,这个她既想融入又想摆脱的男人,这个命运送给自己,却又无情地将他从自己身边剥离的男人,这个自己曾经有恩于他、眼下却又不得不愧对于他的男人——眼角淌出泪花。
苏秦似在做梦,嘴巴咂吧几下,翻身再睡。
秋果意外注意到,他裸露的胸脯上挂着一只金蝉儿。
想到昨夜来人所讲的那个蝉儿姐,秋果醋心再起,四处翻找,见仍在苏秦的袖囊中,悄悄取出,见囊已开启,里面别无他物,只有一粒药丸。
秋果怔了。沉思良久,秋果将药丸原样放回。
将近午时,飞刀邹引木华入府,见秋果也在,借故带她出去。
秋果出,木华掏出一囊,是姬雪的,里面别无他物,只有一个绣品,绣的是一幅画,画中,一只纤纤玉手正在抚摸一片圆润、饱胀的肚皮。顺着那手,苏秦似乎看到了一张洋溢了无上幸福的俏丽容颜。
见姬雪表达得如此直白,几乎是无所顾忌了,苏秦心里一颤,悄声道:“木兄,公主可好?”
“一切安好。”木华应道。
“蓟宫可有惊扰?”
“眼下没有。公主托人请到一个女巫,说是为先君做法,将后院列为禁地,除身边人外,任何人不得擅入。蓟宫也似把此地忘了,并无一人过问。”
“木兄,”苏秦紧盯住他,叮嘱道,“于在下而言,公主安危,就如天大啊!”
“主公放心,”木华郑重点头,“邯郸诸事已毕,屈将师父已经赶赴燕地,日夜守护。有师父在,相信不会有事。”
苏秦吁出一口气,正与木华说话,飞刀邹复进,身边又跟一人,竟是木实。
木实也出一囊,里面是孙膑的亲笔密函。
令人不可思议的是,这对孪生兄弟就如同事先商量过似的,从不同方向赶来,带来天底下苏秦最关心的两个人最关键的信息,一喜一忧,一生一死,且前后脚之间顶多不过一炷香辰光。
读完孙膑书信,苏秦下意识地摸向袋中,见那香囊依在,悄问木实道:“军师可好?”
“眼下还好。”木实应道,“受到陷害的是田将军,不是军师。齐王使人将田将军拿下,押入囚车了,是军师说服田婴大人放走田将军的。”
“田将军避往何处了?”
“过宋入楚,可能前往宛城。田将军与楚国景翠有交,说是投奔他去。”
“如此甚好。”苏秦写就一信,掏出袖中锦囊,核实药丸,见确实无误,将信一并装入,缝合结实,递与木实,“你这就赶赴阿邑,将此囊亲手呈与孙膑。”
田忌出奔,田婴弹压不住,军营里整日乱糟糟的。好在战事已经终结,魏国边境也无反复,田婴奏请齐王解散五都之军,得到恩准。来自五都的将士们无不归心似箭,皆在忙活打点行装,阿邑郊外,各军营帐尽皆繁忙。
木实拿着中军大帐特别颁发的细作通行令牌,轻而易举地进入辕门,趁夜色来到孙膑营帐,并无引起注意。孙膑认出是木实,借故支走侍从。木实撕破褐衣,出夹层香囊,呈上。孙膑拆开,摸出一帛,上面是他所熟悉的苏秦手笔,开头一句是“孙兄敬启”,接后写道:“惊闻田将军遭遇,弟心甚恸。得知孙兄无恙,弟心略慰。昨日黄昏,大师兄亲赴弟舍,捎来师姐香囊,囊中为先生赠兄之物,是为死丸,兄可服之,三个时辰后发作,死一月自醒。兄之后事,自有在下料理。切切,弟秦敬拜。”
孙膑阅毕,看向木实,问道:“苏相国可好?”
木实点头。
“转禀相国,就说在下这里谢他了。”孙膑拱手谢过,摸出药丸塞入口中,和水吞下,将书信连同锦囊一并烧掉,冲木实微微一笑,“木实兄弟,在下就不留你了。”
木实跪下,冲他叩首三次,起身离开,隐没于暗夜中。
翌日晨起,侍从进帐,欲侍候孙膑洗梳,发现他呼吸急促,在榻上昏迷不醒,急报田婴。
田婴赶至,召来多名军医诊看,皆不知所患何病。眼见孙膑病情加重,气息有进无出,面色苍白,脉搏玄细,心跳越来越缓,一切征象皆是凶多吉少,田婴不敢怠慢,使快马报奏威王,同时捎口信给瑞梅,告之孙膑病情。
威王闻报大惊,旨令御医驰往救治。将要临产的瑞梅惊闻噩耗,顾不得肚子,登上辎车赶往阿邑。路上颠簸,加之心中忧急,瑞梅终于顶不住了,于济水岸边的历下邑羊水破出。随车跟着产婆,更有御医同行,瑞梅又是二胎,生产过程还算顺利,早产一子。
产后虚弱,御医吩咐她暂于历下邑安歇,待稍作恢复后赶赴阿邑。瑞梅死活不肯,定要随御医赶到孙膑身边。
众人紧赶慢赶,到达军营时,却是迟了,孙膑已于日前咽气。瑞梅伤悲,怀抱孙膑躯体哭得几番气绝,幸有御医在侧,好歹救过性命。
救赵两大功臣,不足一月,一个出奔,一个病死,五都军卒无不悲伤。部分已在归程的将士们,竟又折回,缟衣麻裳,为孙膑尽礼。
瑞梅不堪身心两番折腾,终于病倒了。
“嫂夫人,”田婴探望瑞梅,临别时征询道,“军师已经入殓,归葬何处,嫂夫人可有意愿?”
“谢将军费心!”瑞梅泪出,“孙膑归葬何处,妇人不敢做主,在这天底下,知孙膑者,莫过于苏秦,烦请将军请苏秦来,如何治丧,归葬何处,瑞梅皆听苏秦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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