各自的朝圣路_周国平【完结】(2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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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对于自己在解放后的表现,吴宓本人有过评语,在有分寸地陈述自己态度一贯真诚坦白、生活勤俭、努力工作、政治学习不缺席之后,特别强调自己“勇于作出我明知不免错误之发言”,并指出:“凡此皆由宓一贯之性格及习惯:从前如此,今仍如此,不敢说是‘进步’,但绝不是‘伪装进步’,因宓少年、壮年亦从无虚伪做作,勾心斗角,以及计较名利、忌妒又贪欲之习惯也。”(转引自江家骏《先师吴宓传略》,《回忆吴宓先生》第187页)这一自我评语中的吴宓,与吴宓的一贯性格有明显的连续性,而与《祭》书中的“吴宓”却水火不相容。如果《祭》书中的“吴宓”是真实的,则这个自我评语也是在施心计。如果这个自我评语是可信的,则《祭》书中的“吴宓”就纯属捏造。两者必居其一。孰真孰伪,该是不难作出判断的吧。

  七

  我对吴宓感觉兴趣,一是因为他及学衡派代表了中国现代文化史上一种相当独特的声音,我尤其赞赏其融通中西文化之精粹的主张,二是因为他注重人生哲学的研究和实践,治学和做人紧密统一,颇具人格上的魅力。吴宓其学是值得研究的,其人是值得立传的。然而,围绕《祭》书的争论并不具有学术讨论或文学评论的性质,而完全是一个揭伪打假的问题。该书从头到尾全是胡编乱造,本来不值得花费许多篇幅论驳,而应该用对待别的伪劣产品一样的办法处理。但是,问题在于,无论是对吴宓的研究还是为其立传,都离不开基本的材料,而正是在这材料的问题上,《祭》书的作者和支持者们在有意制造混乱,迫使关心吴宓研究的人们不得不认真对付。

  吴宓生前已出版的作品并不多,只有散见于从前报刊上的一些文章以及上海中华书局1935年出版的《吴宓诗集》,后者收人了他于1908年至1933年间写的诗词。直到他去世,他的大部分著述仅以手稿的形态存在着。这些手稿可分为两类。一是自传类,包括日记和1934年后的诗。二是学术类,主要是讲义,数量甚多。这些手稿的下落也可分为两种情形。一是“文革”中被抄走的日记和少量讲义等,在为吴宓平反后发还给了其亲属。二是在“文革”后期,吴宓六十年代的学生周锡光从吴宓那里取走的大部分讲义和诗稿。我们已经看到,吴宓的亲属正在把他们所收藏的那一部分手稿陆续整理出版,包括已出版的《文学与人生》讲课提纲和即将出版的《雨僧日记》。相反,落入周锡光之手的那一部分手稿,包括吴宓在讲课提纲基础上精心编写的内容完备详尽的《文学与人生》讲义,迄今未见天日。在当前的这场争论中,周锡光逐渐从幕后走向前台,以“最有发言权”的权威之身份证明《祭》书的真实性及吴宓确实修改了日记(见《关于吴宓的日记》,《文汇读书周报》6月28日);《一本畅销书的困惑》,《成都商报》7月9日)。此人一面垄断着吴宓的大量文稿不让读者看到,只在他认为需要时断章取义地抛出只言片语,一面又诋毁他无法垄断、即将公开出版的吴宓日记的可靠性,其用心当不难看破。倘若一切可靠的材料皆属他的秘藏,一切发表的材料皆不可靠,吴宓研究的路也就断了。

  日记实为吴宓的心血之作。他的真诚也表现在对自己一切人生经历的珍惜和正视上,凡实际生活上、内心情感上的真实经历,必欲实录之,保存之。在编《吴宓诗集》时,他坚持“有作必录,毫无删汰,且均本当时所作,过后未更改一字,以存其真”,视作“留存生涯之历史”的“自传”(《吴宓诗集》卷首)。对于更具自传性质的日记,他必定更加认真了。他曾言一生拟写三部书:一部诗集,一部长篇小说,一部人生哲学。诗集已有早期的,后期的有待补编,《文学与人生》可视为人生哲学,长篇小说则完全付诸阙如。事实上,我们可以把他留下的数百万言日记看做“记其客观之阅历”的长篇小说的替代。无论从他本人重视的程度看,还是从数量看,日记都可说是他一生的主要著作。如果他地下有知,知道他一度信任过的那个人不但封锁着他的许多文稿,而且企图用谎言抹杀他的日记,不知会怎样地悲哀呢。

  1997.7

  精神的故乡1 [本章字数:3768 最新更新时间:2009-02-05 13:47:49.0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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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1 开场白

  与孩子们谈谈精神,这是我这一组文章的任务。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任务,但同时也是一件困难的任务。精神这种东西太抽象了,而据说孩子们习惯于形象思维,对抽象的东西是不感兴趣的。不过,我又想,如今大人们都在忙于物质的事情,譬如挣钱呀,装修房间呀,买汽车呀,等等,哪有工夫关心精神这种没有用处的玩艺儿,要谈精神也只有对孩子们谈了。再说,精神是属于人的心灵的东西,而凡是和心灵有关的一切好东西本质上必定是单纯的,是从孩子时期生长起来的。所以,只要我谈的真是精神,就一定能与孩子们谈得通。如果谈不通,那是我谈得不好,甚至谈的根本不是精神而是别的什么复杂的东西。看起来,写这本书对我自己也是一次考试呢。

  要是我去与大人们谈精神,我敢断定,他们中间十有九人会向我提起不久前热闹了一阵的所谓“人文精神的讨论”,并且追问我的看法。唉,我有什么看法呢,在我看来那不过是发牢骚罢了,而真正的精神生活是和发牢骚无关的。有一些自命“精英”的知识分子,他们想做思想领袖,可是当今的社会风气的确是越来越重实利,没有人认他们的账了。同时,比起那些发了财的人,他们又显得比较穷。这使他们感到很不平衡,于是聚而发牢骚说∶人文精神失落了。其实,失落的不过是名和利罢了,精神怎么会失落呢?比方说,你在海边看日出,面对喷薄而出的旭日和绚丽变幻的霞光,你内心充满惊奇、感动和喜悦的情感,这本身便是一种精神生活了。然而,按照他们的逻辑,如果人们没有因此而赞颂你是一个欣赏日出之美的专家,或者没有因此而给你发一笔奖金,你的精神就失落了。对这种逻辑实在没有什么好讨论的,我只是想告诉你们,我的这本小书是和这类讨论彻底无关的。

  当然,有时候,精神也是可以作为研究和讨论的对象的。如果把世界划分为自然界、社会和人类精神世界三个领域,那么,以这三个领域为研究对象的学科就分别叫做自然科学、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。人文科学又名精神科学,包括哲学、宗教学、美学、伦理学、历史学、语言学、文学等等,是专门研究人类精神的各种形态的。不过,在原初的意义上,精神不是一种知识,而是属于每个人内心的东西,是个人的灵魂生活。我的这本小书就是从这个角度来谈精神的,所以它不是一本知识性的普及读物,毋宁说是一次谈心。谈心谈不好是很容易成为说教和布道的,我也许很难避免这个弱点,但愿不是太严重。

  现在,让我们言归正传。为了便于阅读,我简略地提示一下这本书的脉络。全书实际上谈了两大问题。第一个大问题是精神生活在人生中的地位(见2?5节)。第二个大问题是人类所追求的精神价值及追求的途径,其中包括:不朽、神圣、信仰、智慧(见6?10节);自我(见11?13节);幸福与爱(见14?17节);真、善、美和创造(见18?21节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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