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刚完,门上剥啄声响,敖占春摇摇手,同时期身去开 门。这自然是格外谨慎门户之意;因此,金雄白便也转眼去 望。
非常意外的,门外竟是荣子。这一下金雄白才明白,原 来在茶店中就已说妥;如今是直接来报到了。 ”欢迎、欢迎。”金雄白起身相迎。
荣子换了一身正在南方流行的时装,中式夹袄西装裤;这 天风大,所以用一块大彩巾,包头连披肩,手也掖在彩巾中, 只露出一张脸。
等她解开彩巾,金雄白方知荣子真是美人。茶店中灯光 黯淡,有些”二转子”一身黄毛,可以遮掩得过去,但像荣 子那样却是委屈了;只有在这璀璨明灯之下,看她肤白如雪, 头发既黑又亮,像一漆黑缎子;袅娜腰肢以及脸上小巧纤细 的轮廓与线条,亦只有在亮处才看得分明。 ”雄白就有这个本事。”黄敬斋不胜羡慕地说:”随便什么 地方,他总是第一眼就能把最好的挑出来。”
金雄白非常得意,满面含笑地向荣子说:”你听黄先生的 话没有?”
荣子点点头,转眼向黄敬斋抛过去一个表示感谢的微笑, 然后随着金雄白一起坐下。
门上又剥啄作响了;黄敬斋精神一振,金雄白笑道:”青 岛啤酒来了。”
仍旧是敖占春去开的门,门外却是侍者,”哪一位是黄先 生?”他说:”请到间壁723号。” ”怎么?”刘子川问道:”是王小姐来了?” ”是的。” ”为什么不领到这里来?” ”王小姐听说人多,不肯来。” ”这可新鲜——。”
一句话未完,金雄白抢着说:”大概是不惯的缘故,不必 勉强;敬斋移樽就教吧。”接下来又笑道:”看来’在山泉水 清’,只怕还是人家人?” ”人家人倒是人家人;不过也’清’不到哪里去。不管啦, 敬斋兄你喝’酒’去吧。”
黄敬斋笑容满面,过意不去地问道:”你们两位呢?” “你不必管我们。”敖占春说:”你尽管去享受你的。明天 也不必起得太早;10点钟我来看你。” ”怎么?你不住在这里?” ”对了!我到子川兄那里去,联床夜话。” ”好,好!明儿见,明儿见。”
等黄敬斋一走,刘子川与敖占春也相偕告辞;金雄白却 兴犹未央,”伏特加,刚才喝下去难受,这会儿酒倒醒了。”他 说:”有没有兴致再喝两杯?” ”兴致是有;不过会扰了你的兴致。”刘子川说:”明天再 陪你吧。” ”如此良宵,应该是你跟荣子浅斟低酌的时候,何必让我 们在这里讨厌。”敖占春拿起电话,”我替你要酒。你爱喝什 么?这家饭店很大,一般叫得出名字的酒都有。” ”要瓶白兰地吧!”
于是敖占春替他要了一瓶拿玻仑白兰地,一个随厨房去 配的什锦冷盘。接着便与刘子川一起走了。 ”你姓什么?” ”我——。”荣子说了一个日本姓;是日本话,金雄白听 不懂。
这无关紧要,金雄白也不再问;只说”看你才18岁,是 不是?” ”不!我二十岁。” ”家里有什么人?” ”妈妈。”荣子答说,”还有弟弟妹妹。” ”你父亲呢?”
荣子摇摇头,神色黯然地说:”不知道哪里去了?”
这时金雄白才发觉,自己找了个很不适宜的话题,她的 父亲是日本人,而她又堕落风尘,可以想像得到,家庭境况, 一定不佳;说不定还有很悲惨的身世。萍水姻缘,不该触及 这容易令人不欢的话题。 ”金先生,”荣子反过来问:”你是上海人?” ”上海附近。” ”有多远?” ”很近。” ”就像这里到长春那么近?” ”没有,没有。”金雄白答说:”江苏的整个面积很小;火 车只要十几分钟,就通过了一个县分。不比关外,地大物博 人稀。” ”喔,”荣子点点头问:”金先生结婚了吧?”紧接着又不 好意思地说,“你看我多笨,会问出这句话来,当然已经结婚。” ”是的。我孩子都很高了。” ”几位?” ”三个。”
说到这里,只听有人敲门;侍者送来了白兰地和下酒的 冷盘,结束了他们之间的了无意义的谈话。荣子替他倒了酒; 自己也斟了少许,举杯说道:”金先生,我有个要求。” ”好!你说吧!如果可能,我一定答应。” ”我希望你跟我说的话,每一句都是真实的。” ”这不止是要求了,是怀疑我没有跟你说真话。是吗?” ”不、不!金先生,我的话说得不适当,以致让你误会。 我很抱歉。”荣子又说:”我只是想知道,你跟我说的话,哪 些是随口敷衍的话,哪些是实在的。” ”这就很难说了。随口敷衍是免不了的,譬如说:”你问 我这酒好不好?照我在上海喝的酒来说,不好;可是在这里, 我就得说:好,好!” ”我很佩服金先生,肯说老实话。”荣子停了一下说:”我 想请问金先生一句话,希望你不是敷衍我。”
“当然!你说,我一定很诚恳地回答你。”
“你问我要不要进关玩一趟,有这话吗?”
正谈到这里,电话铃响了;金雄白拿起话筒接应,传来 的却是黄敬斋的声音:”上床了没有?”
“没有。”
“在楼下咖啡座上见个面,如何?”
金雄白心想,何事要避人而谈?但此时需要避人而谈,自 非小事;当却答说:”好吧!我马上来。”
于是向荣子说了缘故,随即下楼;黄敬斋已在咖啡座上 冷僻的一角坐等。
“你知道不知道那王小姐,长得什么样子?”
金雄白一楞;但对这种话题,自感兴趣,便即答说:”不 说是高头大马?”
“非也。生得修短合度,而且也很稳重。”
“恭喜,恭喜!”金雄白笑道:”那不是更理想吗?”
黄敬斋不理他这句话;管自己又问:”你知道不知道,那 王小姐为什么不肯到你房间里来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其实你是知道的。你刚才说,大概是不惯的缘故;又说 ‘在山泉水清’,只怕还是人家人,这话一点都不错。”
“那么错在哪里呢?你说的情形,跟刘子川所安排,完全 不同。”
“问题就在这里。当时我一看情形不同,而且神情也不像 风尘中人,就问她说:’刘大爷说你身材长得高大,我一点都 不觉得,那是怎么回事。’她说:’那是她的小姑。’我更觉得 奇怪,于是问了好半天,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;据说——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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