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是他定睛注视着张桂,从他眼里那种充满着祈求的光 芒中,他直觉地感到说实话是不要紧的。
于是他说:”即使眼前打不过,将来一定能打得过。本来 蒋委员长的办法,一直是’苦撑待变’,现在太平洋战争一爆 发,日本跟美国旗命,不就是大变局的开始吗?”
“是,是!金先生,我还想请教你老一个问题,大家都说 ‘汪主席’是跟蒋委员长唱双簧,这话是真的吗?”
“唱双簧是不见得。不过汪先生的本意是救国家,和平也 好,抗战也好,只要于国家有益,汪先生本人并无成见。”
“那么,到底他是主张和平呢,还是主张抗战?”
“以前他主张和平;现在不反对抗战,而且暗中在帮助抗 战。”
“嗯,嗯!”张桂口头唯唯,脸上却有困惑的神色。
这也难怪,因为话好像有矛盾;金雄白觉得必须作一个 解释,想了一下,决定先谈事实,再说理由。
“我举两点证明,汪先生不反对抗战,而且在暗中帮助抗 战。第一、’和平军’从来不以国军为敌。组织和平军,一方 面是打算着能够让日本军撤走以后,能接替防务、维持治安; 一方面是监视共产党的新西军。第二、重庆派在沦陷区的地 下工作者,汪先生大都知道,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。汪先生 决不愿造成分裂。”
“是,是!”张桂脸上的疑云,涣然冰释,”怪不得’汪主 席’说东北的百姓将来仍旧是同胞。”
“对了!这句话的意思是很明白的。”金雄白接着又说: “当初汪先生主张和平,本心无他,不过估计上错了。错在两 点:第一、他轻估了国军的力量,以为会支持不住;第二、他 过于相信日本人,谁知道日本人会这么坏!”
“是啊!不经过不知道日本人之坏。”张桂紧接着说:”我 们这里有两个关乎蒋委员长跟’汪主席’的说法,不知道是 真是假?”
“请问,是怎么个说法。”
据张桂所听到的说法是如此:汪精卫从重庆出去以前,本 想当面跟蒋委员长谈和平问题;那时恰逢蒋委员长政躬违和, 因为重感冒卧床休息,汪精卫借探病为名去探动静,问疾以 后,正要谈入正题,不料蒋委员长拿起床头上的一杯白开水, 喝了口说:”如果我们是在日本人统治之下,连喝杯水都不自 由的。”汪精卫默然。
“大家都说,这是蒋委员长洞烛机先,故意这么说一句, 让’汪主席’开不得口。”张桂又说:”不然,他们两位意见 不同,当时就会起争执,传出去不大好。”
“这话我亦听说过。当时我觉得蒋委员长不能容他人陈述 意见,令人失望,现在才觉得他是对的。”金雄白作了个结论: “总而言之,此一时、彼一时。局势的变化,在主张和平的人, 都没有料到;否则就不致于有眼前暂时分裂的现象。”
5 正气犹存
读书人毕竟不会全是软骨虫。
金白雄只知道”东亚操觚者大会”的会期是3天,开会 在何处,议程是什么?一无所知。好在他的目的,不是来开 会,亦就不去探问了。
到了开会那天,一早便有汽车将他们送到会场;是新建 的一座”民众大会堂”,规模不小,门前一片广场,左右两枝 大旗杆。金雄白在汽车中遥遥望去,只见旗杆上东面日本旗, 西面”满洲旗”,独独没有青天白日旗,不由得诧异,便向同 车的”代表团团长郭秀峰说:”国际性的会议,应该有我们的 国旗啊!”
郭秀峰不即回答;停了一下才说:”也许挂在别处。”
为了他这句话,金雄白下车先不进会场;在外面绕行了 一圈,始终未发现青天白日期。及至回到会场,郭秀峰已被 邀入”主席室”,金雄白便在”中国代表团休息室”落座;正 有大会的职员在分发油印文件,翻开来一看,第一案的案由 叫做”皇军感谢法案”;原文是日文,但后有中文译文。
由于这个案由触目惊心,金雄白看译文时,一字不肯放 过;只见上面写的是”自从’满洲事变’、’支那事变’,以其 ‘大东亚圣战’以来,我帝国英勇皇军,战无不胜,攻无不克, 造成赫赫战果。对此为’建设大东亚新秩序’而牺牲之皇军 死难英灵,大会代表,允其致其衷诚之崇敬。应以大会名义, 电日本帝国政府,表示深切感谢之意。”下面具名是日本、 “中国”、”满洲”3国代表团。
金雄白心里有说不出难过,转眼看同行的”代表”,脸上 却都木然毫无表情。金雄白便走到代表华中的”副团长”赵 慕儒身旁,指一指提案,问他有何意见?赵慕儒只是报以苦 笑。
于是他又走到另一个代表华北的副团长管翼贤那里,悄 悄问道:”这个提案,事先有没有征求我们同意?我看,极不 妥当。”
管翼贤在北平办小报出身,早在北洋政府时代,就为日 本人所收买,他的相貌长得有些像本庄繁;身体里面流的血 液,亦几乎忘了是中国人的,此时将眼一瞪,虽未开口,已 大有怪他多事之意。
金雄白再向其他团员去征询意见,竟没有一个人愿意开 口。金雄白的性情是,越是孤立无援,越要露一手给大家看 看;几个同伴的血管中的热度,似乎都集中到他身上了,当 大会职员来招待代表入场时,他抢先一步,堵住了门口。
“各位代表:在两个问题未获得解决以前,请先慢一点进 场。”
此言一出,相顾愕然;那职员犹未发觉事态的严重,躬 身说道:”请问是哪两个问题?事务方面,招待不周,请原谅。”
金雄白没有理他,管自己说道:”第一,当我们离开国境 以后,国旗是我们唯一的标识,诸位看到了没有?会场前面, 飘扬的是日本旗与’满洲旗’,而没有中国旗。所以,在青天 白日旗未升起以前,我们不应当贸然出席。”
那职员一楞,随即陪笑说道:”一时疏忽,一时疏忽。”
“如果是一时疏忽,应该立刻纠正。”金雄白接着又说: “第二,议程中的第一个提案,是什么’皇军感谢法案’,我 们与日本是友邦,因此,我们只称为日军,而不知道叫做什 么’皇军’。我们已经退让到承认’九一八’称为’东北事 变’或’北大营事变’,但决不能称为’满洲事变’;’七七’ 或可以说是’中日事变’,但是含有极端侮辱性,如其所称的 ‘支那事变’,我们断然不能容忍。再次,假如我们要向战死 的日军表示感谢,那岂不是说,我们为国殉难的千万军民,都 是该死的?我们将何以对此千万军民于九泉之下?在上述两 项问题未能获得满意解决之前,我们就不应该出席。如其有 人因畏惧而屈服,我虽然无拳无勇,但假如能再给我回去的 话,我要昭告国人,让国人来起而制裁。”
52书库推荐浏览: 高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