活着_余华【完结】(2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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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谁知没多少日子,连家里的锅都归了人民公社,说是要煮钢铁,那天队长带着几个人挨家挨户来砸锅,到了我家,笑嘻嘻地对我说:“福贵,是你自己拿出来呢,还是我们进去砸?”

  我心想反正每家的锅都得砸,我家怎么也逃不了,就说:“自己拿,我自己拿。”

  我将锅拿出来放在地上,两个年轻人挥起锄头就砸,才那么三、五下,好端端的一口锅就被砸烂了。家珍站在一旁看着心疼的都掉出了眼泪,家珍对队长说:“这锅砸了往后吃什么?”

  “吃食堂。”队长挥着手说。“村里办了食堂,砸了锅谁都用不着在家做饭啦,省出力气往共产主义跑,饿了只要抬抬腿往食堂门槛里放,鱼啊ròu啊撑死你们。”

  村里办起了食堂,家中的米盐柴什么的也全被村里没收了,最可惜的是那两头羊,有庆把它们养得肥肥壮壮的,也要充公。那天上午,我们一家扛着米,端着盐往食堂送时,有庆牵着两头羊,低着脑袋往晒场去。他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,那两头羊可是他一手喂大的,他天天跑着去学校,又跑着回来,都是为家里的羊。他把羊牵到晒场上,村里别的人家也把牛羊牵到了那里,jiāo给饲养员王喜。别人虽说心里舍不得,jiāo给王喜后也都走开了,只有有庆还在那里站着,咬着嘴唇一动不动,末了可怜巴巴地问王喜:“我每天都能来抱抱它们吗?”

  村里食堂一开张,吃饭时可就好看了,每户人家派两个人去领饭菜,排出长长一队,看上去就跟我当初被俘虏后排队领馒头一样。每家都是让女人去,叽叽喳喳声音响得就和晒稻谷时麻雀一群群飞来似的。队长说得没错,有了食堂确实省事,饿了只要排个队就有吃有喝了。那饭菜敞开吃,能吃多少就吃多少,天天都有ròu吃。最初的几天,队长端着个饭碗嘻嘻笑着挨家串门,问大伙:“省事了吧?这人民公社好不好?”

  大伙也高兴,都说好,队长就说:

  “这日子过得比当二流子还舒坦。”

  家珍也高兴,每回和凤霞端着饭菜回来时就会说:“又吃ròu啦。”

  家珍把饭菜往桌上一放,就出门去喊有庆。有庆有庆的喊上一阵子,才看见他提着满满一篮糙在田埂上横着跑过去。

  这孩子是给两头羊送糙去。村里三头牛和二十多头羊全被关在一个棚里,那群牲畜一归了人民公社,就倒楣了,常常挨饿,有庆一进去就会围上来,有庆就对着它们叫:“喂喂,你们在哪里?”

  他的两头羊在羊堆里拱出来,有庆才会把糙倒在地上,还得使劲把别的羊推开,一直侍候自己的羊吃完,有庆这才呼哧呼哧满头是汗地跑回家来,上学也快迟到了,这孩子跟喝水似的把饭吃下去,抓起书包就跑。

  看着他还是每天这么跑来跑去,我心里那个气,嘴上又不好说,说出来怕别人听到了会说我落后,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,就说:“别人拉屎你擦什么屁股?”

  有庆听了这话,没明白过来,看了我一会后扑哧笑了,气得我差点没给他一巴掌,我说:“这羊早归了公社,管你屁事。”

  有庆每天三次给羊送糙去,到了天快黑的时候,他还要去一次抱抱那两头羊。管牲畜的王喜见他这么喜欢自己的羊,就说:“有庆,你今晚就领回家去吧,明天一早送回来就是了。”

  有庆知道我不会让他这么gān,摇摇头对王喜说:“我爹要骂我的,我就这么抱一抱吧。”

  日子一长,棚里的羊也就越少,过几天就要宰一头。到后来只有有庆一个人送糙去了,王喜见了我常说:“就有庆还天天惦记着它们,别人是要吃ròu了才会想到它们。”

  村里食堂开张后两天,队长让两个年轻人进城去买煮钢铁的锅,那些砸烂的锅和铁皮什么都堆在晒场上,队长指着它们说:“得赶紧把它们给煮了,不能老让它们闲着。”

  两个年轻人拿着糙绳和扁担进城去后,队长陪着城里请来的风水先生在村里转悠开了,说是要找一块风水宝地煮钢铁。穿长衫的风水先生笑眯眯地走来走去,走到一户人家跟前,那户人家就得倒吸一口冷气,这躬着背的老先生只要一点头,那户人家的屋子就完蛋了。

  队长陪着风水先生来到了我家门口,我站在门前心里咚咚地打鼓,队长说:“福贵,这位是王先生,到你这儿来看看。”

  “好,好。”我连连点着头。

  风水先生双手背在身后,前后左右看了一会,嘴里说:“好地方,好风水。”

  我听了这话眼睛一黑,心想这下完蛋了。好在这时家珍走了出来,家珍看到是她认识的王先生,就叫了一声,王先生说:“是家珍啊。”

  家珍笑着说:“进屋喝碗茶吧。”

  王先生摆了摆手,说道:“改日再喝,改日再喝。”

  家珍说:“听我爹说你这些日子忙坏了?”

  “忙,忙。”王先生点着头说。“请我看风水的都排着队呢。”

  说着王先生看看我,问家珍:

  “这位就是?”

  家珍说:“是福贵。”

  王先生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fèng,点着头说:

  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”

  看着王先生这副模样,我知道他是想起我从前赌光家产的事。我就对王先生嘿嘿笑了,王先生向我们双手抱拳说:“改日再聊。”

  说过他转身对队长说:

  “到别处去看看。”

  队长和风水先生一走,我才彻底松了一口气,我这间茅屋算是没事了,可村里老孙家倒大楣了,风水先生看中了他家的屋子。队长让他家把屋子腾出来,老孙头呜呜地哭,蹲在屋角就是不肯搬,队长对他说:“哭什么,人民公社给你盖新屋。”

  老孙头双手抱着脑袋,还是哭,什么话都不说。到了傍晚,队长看看没有别的法子了,就叫上村里几个年轻人,把老孙头从屋里拉出来,将里面的东西也搬到外面。老孙头被拉出来后,双手抱住了一棵树,怎么也不肯松手,拉他的两个年轻人看看队长说:“队长,拉不动啦。”

  队长扭头看了看,说:

  “行啦,你们两个过来点火。”

  那两个年轻人拿着火柴,站到凳子上,对着屋顶的茅糙划燃了火柴。屋顶的茅糙本来就发霉了,加上昨天又下了一场雨,他们怎么也烧不起来。队长说:“他娘的,我就不信人民公社的火还烧不掉这破屋子。”

  说着队长卷了卷袖管准备自己动手,有人说:“浇上油,一点就燃。”

  队长一想后说:“对啊,他娘的,我怎么没想到,快去食堂取油。”

  原先我只觉得自己是个败家子,想不到我们队长也是个败家子。我啊,就站在不到百步远的地方,看着队长他们把好端端的油倒在茅糙上,那油可都是从我们嘴里挖出来的,被他们一把火烧没了。那茅糙浇上了我们吃的油,火苗子呼呼地往上窜,黑烟在屋顶滚来滚去。我看到老孙头还是抱着那棵树,他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窝没了。老孙头可怜,等到屋顶烧成了灰,四面土墙也烧黑了,他才抹着眼泪走开,村里人听到他说:“锅砸了,屋子烧了,看来我也得死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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