活着_余华【完结】(2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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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听到家珍在池塘那边轻声答应,我跑过去看到家珍坐在地上,正使劲想站起来,我把她扶起来时,发现她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。

  我睡着以后,家珍一直没睡,不停地往火上加树枝,后来桶里的水快煮gān了,她就拿着木桶去池塘打水,她身上没力气,拿着个空桶都累,别说是满满一桶水了,她提起来才走了五、六步就倒在地上,她坐在地上歇了一会,又去打了一桶水,这会她走一步歇一下,可刚刚走上池塘人又滑倒了,前后两桶水全泼在她身上,她坐在地上没力气起来了,一直等到我被那声巨响吓醒。

  看到家珍没伤着,我悬着的心放下了,我把家珍扶到汽油桶前,还有一点火在烧,我一看是桶底煮烂了,心想这下糟了。家珍一看这qíng形,也傻了,她一个劲地埋怨自己:“都怪我,都怪我。”

  我说:“是我不好,我不该睡着。”

  我想着还是快些去报告队长吧,就把家珍扶到那棵树下,让她靠着树坐下。自己往我家从前的宅院,后来是龙二,现在是队长的屋子跑去,跑到队长屋前,我使劲喊:“队长,队长。”

  队长在里面答应:“谁呀?”

  我说:“是我,福贵,桶底煮烂啦。”

  队长问:“是钢铁煮成啦?”

  我说:“没煮成。”

  队长骂道:“那你叫个屁。”

  我不敢再叫了,在那里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,那时候天都亮了,我想了想还是先送家珍去城里医院吧,家珍的病看样子不轻,这桶底煮烂的事待我从医院回来再去向队长做个jiāo待。我先回家把凤霞叫醒,让她也去,家珍是走不动了,我年纪大了,背着家珍来去走二十多里路看来不行,只能和凤霞轮流着背她。

  我背起家珍往城里走,凤霞走在一旁,家珍在我背上说:“我没病,福贵,我没病。”

  我知道她是舍不得花钱治病,我说:

  “有没有病,到医院一看就知道了。”

  家珍不愿意去医院,一路上嘟嘟哝哝的。走了一段,我没力气了,就让凤霞替我。凤霞力气比我都大,背着她娘走起路来咚咚响,家珍到了凤背脊上,不再嘟哝什么,突然笑起来,宽慰地说:“凤霞长大了。”

  家珍说完这话眼睛一红,又说:

  “凤霞要是不得那场病就好了。”

  我说:“都多少年的事了,还提它gān什么。”

  城里医生说家珍得了软骨病,说这种病谁也治不了,让我们把家珍背回家,能给她吃得好一点就吃得好一点,家珍的病可能会越来越重,也可能就这样了。回来的路上是凤霞背着家珍,我走在边上心里是七上八下,家珍得了谁也治不了的病,我是越想越怕,这辈子这么快就到了这里,看着家珍瘦得都没ròu的脸,我想她嫁给我后没过上一天好日子。

  家珍反倒有些高兴,她在凤霞背上说:

  “治不了才好,哪有钱治病。”

  快到村口时,家珍说她好些了,要下来自己走,她说:“别吓着有庆了。”

  她是担心有庆看到她这副模样会害怕,做娘的心里就是想得细。她从凤霞背上下来,我们去扶她,她说自己能走,说:“其实也没什么病。”

  这时村里传来了锣鼓声,队长带着一队人从村口走出来,队长看到我们后高兴地挥着手喊道:“福贵,你们家立大功啦。”

  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不知道立了什么大功,等他们走近了,我看到两个村里的年轻人抬着一块乱七八糟的铁,上面还翘着半个锅的形状,和几片耸出来的铁片,一块红布挂在上面。队长指指这烂铁说:“你家把钢铁煮出来啦,赶上这国庆节的好时候,我们上县里去报喜。”

  一听这话我傻了,我还正担心着桶底煮烂了怎么去向队长jiāo待,谁想到钢铁竟然煮出来了。队长拍拍我的肩膀说:“这钢铁能造三颗pào弹,全部打到台湾去,一颗打在蒋介石chuáng上,一颗打在蒋介石吃饭的桌上,一颗打在蒋介石家的羊棚里。”

  说完队长手一挥,十来个敲锣打鼓的人使劲敲打起来,他们走过去后,队长在锣鼓声里回过头来喊道:“福贵,今天食堂吃包子,每个包子都包进了一头羊,全是ròu。”

  他们走远后,我问家珍:

  “这钢铁真的煮成了?”

  家珍摇摇头,她也不知道是怎么煮成的。我想着肯定是桶底煮烂时,钢铁煮成的。要不是有庆出了个馊主意,往桶里放水,这钢铁早就能煮成了。等我们回到家里时,有庆站在屋前哭得肩膀一抖一抖,他说:“他们把我的羊宰了,两头羊全宰了。”

  有庆伤心了好几天,这孩子每天早晨起来后,用不着跑着去学校了。我看着他在屋前游来dàng去,不知道该gān什么,往常这个时候他都是提着个篮子去割糙了。家珍叫他吃饭,叫一声他就进来坐到桌前,吃完饭背起书包绕到村里羊棚那里看看,然后无jīng打采地往城里学校去了。

  村里的羊全宰了吃光了,那三头牛因为要犁田才保住xing命,粮食也快吃光了。队长说到公社去要点吃的来,每次去都带了十来个年轻人,打着十来根扁担,那样子像是要去扛一座金山回来,可每次回来仍然是十来个人十来根扁担,一粒米都没拿到,队长最后一次回来后说:“从明天起食堂散伙了,大伙赶紧进城去买锅,还跟过去一样,各家吃各家自己的。”

  当初砸锅凭队长一句话,买锅了也是凭队长一句话。食堂把剩下的粮食按人头分到各家,我家分到的只够吃三天。好在田里的稻子再过一个月就收起来了,怎么熬也能熬过这一个月。

  村里人下地gān活开始记工分了,我算是一个壮劳力,给我算十分,家珍要是不病,能算她八分,她一病只能gān些轻活,也就只好算四分了。好在凤霞长大了,凤霞在女人里面算是力气大的,她每天能挣七个工分。

  家珍心里难受,她挣的工分少了一半,想不开,她总觉得自己还能gān重活,几次都去对队长说,说她也知道自己有病,可现在还能gān重活。她说:“等我真gān不动了再给我记四分吧。”

  队长一想也对,就对她说:

  “那你去割稻子吧。”

  家珍拿着把镰刀下到稻田里,刚开始割得还真快,我看着心想是不是医生弄错了。可割了一道,她身体就有些摇晃了,割第二道时慢了许多,我走过去问她:“你行吗?”

  她那时满脸是汗,直起腰来还埋怨我:

  “你gān你的,过来gān什么?”

  她是怕我这么一过去,别人都注意她了,我说:“你自己留意着身体。”

  她急了,说:“你快走开。”

  我摇摇头,只好走开。我走开后没过多久,听到那边扑通一声,我心想不好,抬头一看家珍摔在地上了。我走到跟前,家珍虽说站了起来,可两条腿直哆嗦,她摔下去时头碰着了镰刀,额头都破了,血在那里流出来。她苦笑着看我,我一句话不说,背起她就往家里去,家珍也不反抗,走了一段,家珍哭了,她说:“福贵,我还能养活自己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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