活着_余华【完结】(28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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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这时有个穿中山服的男人走了过来,他让体育老师放开我,问我:“你是徐有庆同学的父亲?”

  我没理他,体育老师一放开我,我就朝一个医生扑过去,那医生转身就逃。我听到有人叫穿中山服的男人县长,我一想原来他就是县长,就是他女人夺了我儿子的命,我抬腿就朝县长肚子上蹬了一脚,县长哼了一声坐到了地上。体育老师又抱住了我,对我喊:“那是刘县长。”

  我说:“我要杀的就是县长。”

  抬起腿再去蹬,县长突然问我:

  “你是不是福贵?”

  我说:“我今天非宰了你。”

  县长站起来,对我叫道:

  “福贵,我是chūn生。”

  他这么一叫,我就傻了。我朝他看了半晌,越看越像,就说:“你真是chūn生。”

  chūn生走上前来也把我看了又看,他说:

  “你是福贵。”

  看到chūn生我怒气消了很多,我哭着对他说:

  “chūn生你长高长胖了。”

  chūn生眼睛也红了,说道:

  “福贵,我还以为你死了。”

  我摇摇头说:“没死。”

  chūn生又说:“我还以为你和老全一样死了。”

  一说到老全,我们两个都呜呜地哭上了。哭了一阵我问chūn生:“你找到大饼了吗?”

  chūn生擦擦眼睛说:“没有,你还记得?我走过去就被俘虏了。”

  我问他:“你吃到馒头了吗?”

  他说:“吃到的。”

  我说:“我也吃到了。”

  说着我们两个人都笑了,笑着笑着我想起了死去的儿子,我抹着眼睛又哭了,chūn生的手放到我肩上,我说:“chūn生,我儿子死了,我只有一个儿子。”

  chūn生叹口气说:“怎么会是你的儿子?”

  我想到有庆还一个人躺在那间小屋里,心里疼得受不了,我对chūn生说:“我要去看儿子了。”

  我也不想再杀什么人了,谁料到chūn生会突然冒出来,我走了几步回过头去对chūn生说:“chūn生,你欠了我一条命,你下辈子再还给我吧。”

  那天晚上我抱着有庆往家走,走走停停,停停走走,抱累了就把儿子放到背脊上,一放到背脊上心里就发慌,又把他重新抱到了前面,我不能不看着儿子。眼看着走到了村口,我就越走越难,想想怎么去对家珍说呢?有庆一死,家珍也活不长,家珍已经病成这样了。我在村口的田埂上坐下来,把有庆放在腿上,一看儿子我就忍不住哭,哭了一阵又想家珍怎么办?想来想去还是先瞒着家珍好。我把有庆放在田埂上,回到家里偷偷拿了把锄头,再抱起有庆走到我娘和我爹的坟前,挖了一个坑。

  要埋有庆了,我又舍不得。我坐在爹娘的坟前,把儿子抱着不肯松手,我让他的脸贴在我脖子上,有庆的脸像是冻坏了,冷冰冰地压在我脖子上。夜里的风把头顶的树叶chuī得哗啦哗啦响,有庆的身体也被露水打湿了。我一遍遍想着他中午上学时跑去的qíng形,书包在他背后一甩一甩的。想到有庆再不会说话,再不会拿着鞋子跑去,我心里是一阵阵酸疼,疼得我都哭不出来。我那么坐着,眼看着天要亮了,不埋不行了,我就脱下衣服,把袖管撕下来蒙住他的眼睛,用衣服把他包上,放到了坑里。我对爹娘的坟说:“有庆要来了,你们待他好一点,他活着时我对他不好,你们就替我多疼疼他。”

  有庆躺在坑里,越看越小,不像是活了十三年,倒像是家珍才把他生出来,我用手把土盖上去,把小石子都捡出来,我怕石子硌得他身体疼。埋掉了有庆,天蒙蒙亮了,我慢慢往家里走,走几步就要回头看看,走到家门口一想到再也看不到儿子,忍不住哭出了声音,又怕家珍听到,就捂住嘴巴蹲下来,蹲了很久,都听到出工的吆喝声了,才站起来走进屋去。凤霞站在门旁睁圆了眼睛看我,她还不知道弟弟死了。

  邻村的那个孩子来报信时,她也在,可她听不到。家珍在chuáng上叫了我一声,我走过去对她说:“有庆出事了,在医院里躺着。”

  家珍像是信了我的话,她问我:

  “出了什么事?”

  我说:“我也说不清楚,有庆上课时突然昏倒了,被送到医院,医生说这种病治起来要有些日子。”

  家珍的脸伤心起来,泪水从眼角淌出,她说:“是累的,是我拖累有庆的。”

  我说:“不是,累也不会累成这样。”

  家珍看了看我又说:

  “你眼睛都肿了。”

  我点点头:“是啊,一夜没睡。”

  说完我赶紧走出门去,有庆才被埋到土里,尸骨未寒啊,再和家珍说下去我就稳不住自己了。

  接下去的日子,白天我在田里gān活,到了晚上我对家珍说进城去看看有庆好些了没有。我慢慢往城里走,走到天黑了,再走回来,到有庆坟前坐下。夜里黑乎乎的,风chuī在我脸上,我和死去的儿子说说话,声音飘来飘去都不像是我的。

  坐到半夜我才回到家中,起先的几天,家珍都是睁着眼睛等我回来,问我有庆好些了吗?我就随便编些话去骗她。过了几天我回去时,家珍已经睡着了,她闭着眼睛躺在那里。我也知道老这么骗下去不是办法,可我只能这样,骗一天是一天,只要家珍觉得有庆还活着就好。

  有天晚上我离开有庆的坟,回到家里在家珍身旁躺下后,睡着的家珍突然说:“福贵,我的日子不长了。”

  我心里一沉,去摸她的脸,脸上都是泪,家珍又说:“你要照看好凤霞,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她。”

  家珍都没提有庆,我当时心里马上乱了,想说些宽慰她的话也说不出来。

  第二天傍晚,我还和往常一样对家珍说进城去看有庆,家珍让我别去了,她要我背着她去村里走走。我让凤霞把她娘抱起来,抱到我背脊上。家珍的身体越来越轻了,瘦得身上全是骨头。一出家门,家珍就说:“我想到村西去看看。”

  那地方埋着有庆,我嘴里说好,腿脚怎么也不肯往村那地方去,走着走着走到了东边村口,家珍这时轻声说:“福贵,你别骗我了,我知道有庆死了。”

  她这么一说,我站在那里动不了,腿也开始发软。我的脖子上越来越湿,我知道那是家珍的眼泪,家珍说:“让我去看看有庆吧。”

  我知道骗不下去,就背着家珍往村西走,家珍低声告诉我:“我夜夜听着你从村西走过来,我就知道有庆死了。”

  走到了有庆坟前,家珍要我把她放下去,她扑在了有庆坟上,眼泪哗哗地流,两只手在坟上像是要摸有庆,可她一点力气都没有,只有几根指头稍稍动着。我看着家珍这副样子,心里难受得要被堵住了,我真不该把有庆偷偷埋掉,让家珍最后一眼都没见着。

  家珍一直扑到天黑,我怕夜露伤着她,硬把她背到身后,家珍让我再背她到村口去看看,到了村口,我的衣领都湿透了,家珍哭着说:“有庆不会在这条路上跑来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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