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听到爹气冲冲地走来了,他喊着:
“孽子,我要剐了你,阉了你,剁烂了你这乌guī王八蛋。”
我想爹你就进来吧,你就把我剁烂了吧。可我爹走到门口,身体一晃就摔到地上气昏过去了。我娘和家珍叫叫嚷嚷地把他扶起来,扶到他自己的chuáng上。过了一会,我听到爹在那边像是chuī唢呐般地哭上了。
我爹在chuáng上一躺就是三天,第一天他呜呜地哭,后来他不哭了,开始叹息,一声声传到我这里,我听到他哀声说着:“报应呵,这是报应。”
第三天,我爹在自己屋里接待客人,他响亮地咳嗽着,一旦说话时声音又低得听不到。到了晚上的时候,我娘走过来对我说,爹叫我过去。我从chuáng上起来,心想这下非完蛋不可,我爹在chuáng上歇了三天,他有力气来宰我了,起码也把我揍个半死不活。我对自己说,任凭爹怎么揍我,我也不要还手。我向爹的房间走去时一点力气都没有,身体软绵绵,两条腿像是假的。我进了他的房间,站在我娘身后,偷偷看着他躺在chuáng上的模样,他睁圆了眼睛看着我,白胡须一抖一抖,他对我娘说:“你出去吧。”
我娘从我身旁走了出去,她一走我心里是一阵发虚,说不定他马上就会从chuáng上蹦起来和我拼命。他躺着没有动,胸前的被子都滑出去挂在地上了。
“福贵呵。”
爹叫了我一声,他拍拍chuáng沿说:
“你坐下。”
我心里咚咚跳着在他身旁坐下来,他摸到了我的手,他的手和冰一样,一直冷到我心里。爹轻声说:“福贵啊,赌债也是债,自古以来没有不还债的道理。我把一百多亩地,还有这房子都低押出去了,明天他们就会送铜钱来。我老了,挑不动担子了,你就自己挑着钱去还债吧。”
爹说完后又长叹一声,听完他的话,我眼睛里酸溜溜的,我知道他不会和我拼命了,可他说的话就像是一把钝刀子在割我的脖子,脑袋掉不下来,倒是疼得死去活来。爹拍拍我的手说:“你去睡吧。”
第二天一早,我刚起chuáng就看到四个人进了我家院子,走在头里的是个穿绸衣的有钱人,他朝身后穿粗布衣服的三个挑夫摆摆手说:“放下吧。”
三个挑夫放下担子撩起衣角擦脸时,那有钱人看着我喊的却是我爹:“徐老爷,你要的货来了。”
我爹拿着地契和房契连连咳嗽着走出来,他把房地契递过去,向那人哈哈腰说:“辛苦啦。”
那人指着三担铜钱,对我爹说:
“都在这里了,你数数吧。”
我爹全没有了有钱人的派头,他像个穷人一样恭敬地说:“不用,不用,进屋喝口茶吧。”
那人说:“不必了。”
说完,他看看我,问我爹:
“这位是少爷吧?”
我爹连连点头,他朝我嘻嘻一笑,说道:
“送货时采些南瓜叶子盖在上面,可别让人抢了。”
这天开始,我就挑着铜钱走十多里路进城去还债。铜钱上盖着的南瓜叶是我娘和家珍去采的,凤霞看到了也去采,她挑最大的采了两张,盖在担子上,我把担子挑起来准备走,凤霞不知道我是去还债,仰着脸问:“爹,你是不是又要好几天不回家了?”
我听了这话鼻子一酸,差点掉出眼泪来,挑着担子赶紧往城里走。到了城里,龙二看到我挑着担子来了,亲热地喊一声:“来啦,徐家少爷。”
我把担子放在他跟前,他揭开瓜叶时皱皱眉,对我说:“你这不是自找苦吃,换些银元多省事。”
我把最后一担铜钱挑去后,他就不再叫我少爷,他点点头说:“福贵,就放这里吧。”
倒是另一个债主亲热些,他拍拍我的肩说:
“福贵,去喝一壶。”
龙二听后忙说:“对,对,喝一壶,我来请客。”
我摇摇头,心想还是回家吧。一天下来,我的绸衣磨破了,肩上的皮ròu渗出了血。我一个人往家里走去,走走哭哭,哭哭走走。想想自己才挑了一天的钱就累得人都要散架了,祖辈挣下这些钱不知要累死多少人。到这时我才知道爹为什么不要银元偏要铜钱,他就是要我知道这个道理,要我知道钱来得千难万难。这么一想,我都走不动路了,在道旁蹲下来哭得腰里直抽搐。那时我家的老雇工,就是小时候背我去私塾的长根,背着个破包裹走过来。他在我家gān了几十年,现在也要离开了。他很小就死了爹娘,是我爷爷带回家来的,以后也一直没娶女人。他和我一样眼泪汪汪,赤着皮ròu裂开的脚走过来,看到我蹲在路边,他叫了一声:“少爷。”
我对他喊:“别叫我少爷,叫我畜生。”
他摇摇头说:“要饭的皇帝也是皇帝,你没钱了也还是少爷。”
一听这话我刚擦gān净脸眼泪又下来了,他也在我身旁蹲下来,捂着脸呜呜地哭上了。我们在一起哭了一阵后,我对他说:“天快黑了,长根你回家去吧。”
长根站了起来,一步一步地走开去,我听到他嗡嗡地说:“我哪儿还有什么家呀。”
我把长根也害了,看着他孤身一人走去,我心里是一阵一阵的酸痛。直到长根走远看不见了,我才站起来往家走,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。家里原先的雇工和女佣都已经走了,我娘和家珍在灶间一个烧火一个做饭,我爹还在chuáng上躺着,只有凤霞还和往常一样高兴,她还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受穷了。她蹦蹦跳跳走过来,扑到我腿上问我:“为什么他们说我不是小姐了?”
我摸摸她的小脸蛋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好在她没再往下问,她用指甲刮起了我裤子上的泥巴,高兴地说:“我在给你洗裤子呢。”
到了吃饭的时候,我娘走到爹的房门口问他:“给你把饭端进来吧?”
我爹说:“我出来吃。”
我爹三根指头执着一盏煤油灯从房里出来,灯光在他脸上一闪一闪,那张脸半明半暗,他弓着背咳嗽连连。爹坐下后问我:“债还清了?”
我低着头说:“还清了。”
我爹说:“这就好,这就好。”
他看到了我的肩膀,又说:
“肩膀也磨破了。”
我没有作声,偷偷看看我娘和家珍,她们两个都泪汪汪地看着我的肩膀。爹慢吞吞地吃起了饭,才吃了几口就将筷子往桌上一放,把碗一推,他不吃了。过一会,爹说道:“从前,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jī,jī养大后变成了鹅,鹅养大了变成了羊,再把羊养大,羊就变成了牛。我们徐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。”
爹的声音里咝咝的,他顿了顿又说:
“到了我手里,徐家的牛变成了羊,羊又变成了鹅。传到你这里,鹅变成了jī,现在是连jī也没啦。”
爹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,笑着笑着就哭了。他向我伸出两根指头:“徐家出了两个败家子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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