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绣过一幅《停针图》,真是穷态极研,而且无法分辨是画,是绣。后来由扬州的一位监商,拿一个汉玉连环,及南唐名家周昉作画的一幅美人图交换了去。
由于缨姨娘的教导,露香园的女眷,下至丫头,都会刺绣,而且极精,“画绣”之名大着,顾名世本人的名字,反而不为人所知,以至于顾名世有一次酒后大发牢骚,说他“寄名于汝辈十指之间”。
不过称为“顾绣”是入清以后的事。顾名世有个孙女儿,嫁夫姓张,二十四岁居孀,有个一岁的儿子。抚孤守节,全靠纤纤十指,绣件不输于缨姨娘,但除绣画以外还绣普通的花样,生意很好,“顾绣”便取“画绣”之名而代之,传遍南北。同时“顾绣”也成了上海的一佯名产,家学户习,甚至男子也有学刺绣的。
罗四姐讲得头头是道,胡雪岩与七姑奶奶也听得津津有味。不过古应春却有些心不在焉,他关心的是胡雪岩这天在长三堂子中有六七处应酬,每处坐半点钟,连路上的工夫,至少亦要四个钟头,所以等罗四姐谈得告一段落,便提醒他说:“应该去了。”
一听这话,胡雪岩便皱起了眉,“可以不去的,有哪些地方?”他问。
“最好都去。万不得已,那么,有两处非去不可。”
“好吧!就去这两处。”胡雪岩问道:“罗四姐呢?应该有人送。”
“不要了。”七姑奶奶说:“城里这么远,又是晚上。”
七姑奶奶是不由分说要留客过夜了。罗四姐也想留下来,不过家里只有一个老苍头看门,她一夜不回去,害老苍头着急,亦觉于心不忍。
“这倒容易。”古应春说:“请罗四姐把府上的地址告诉我,我派人去通知。”
于是胡、古二人先行离席,七姑奶奶陪着罗四姐吃完饭,领她到专为留堂客的客房,检点了补褥用具,请罗四姐卸了妆,再舒舒服服喝茶闲谈。
一谈谈到午夜,古家照例每天必有消夜,正在吃粥时,古应春回来了,同行的还有胡雪岩。
“小爷叔没有回去?”七姑奶奶信口说了一句。
“我想来吃粥。”胡雪岩也信口回答。
其实,大家都明白,他是特为来看罗四姐。卸了妆的她,梳一条松松的大辫子,穿的是散脚裤、小夹袄,照规矩是卧室中的打扮,见不得“官客”
的。不过既然让官客撞见了,也就只好大大方方地,视如无事。
“你们走了哪两家?”七姑奶奶问。
“会乐里雅君老五家。还有昼锦秋月楼老四家。”古应春答说。
“秋月楼老四不是从良了吗?”七姑奶奶问说:“莫非‘淴了个浴’又出来了?”
“倒不是她要‘淴浴’,”胡雪岩答说:“是让邱家的大太太赶出来的。”
“喔。”七姑奶奶问:“老四还是那么瘦?”
“稍微发福了。”
“那好,她是要胖一点才好看。”
他们在交谈时,罗四姐的眼光不断扫来扫去,露出诧异的神色,七姑奶奶觉察到了,“罗四姐,”她问:“你逛过堂子没有?”
“没有。”罗四姐答说:“听都没有听说过。”
“女人逛堂子,只有我们这位太太。”古应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:“罗四姐,要不要让她带你去开开眼界?”
“ 谢谢, 谢谢!” 罗四姐一面笑, 一面瑟缩…… 手, “我不敢。”
“怕啥?”七姑奶奶鼓励她说:“不经一事,不长一智,你要到堂子里去过,才晓得为啥五六十岁的老头子,会交墓库运?你懂了其中的道理,你家老爷也就不会交墓库运了。”
“这又是啥道理呢?”
“因为你懂了,女人家要怎么个样子,才能收男人的心?他不喜欢的事情,你不要逼了他去做,他不喜欢听的话,你少说。他喜欢的事情,你也要当自己的事情那样子放在心上。到了这个地步,你尽管放他出去逛堂子,吃花酒,他一颗心还是在你身上的。”
“怪不得!”罗四姐笑道:“七姐夫这样子听你的话。”
“听她的话倒不见得。”古应春解嘲似地说:“不过大概不至于交墓库运。”
“是不是?”七姑奶奶怂恿着说:“我们去打个茶围,有兴致再吃它一台酒,你也长长见识。又不跟他们男人家在一起,怕啥?”
“我用不着长这个见识了。孤家寡人一个,这番见识也用不着。”
说着,抬起头来,视线恰好跟胡雪岩碰个正着。赶紧避开,却又跟七姑奶奶对上了,看她似笑非笑的神情,罗四姐无缘无故地心虚脸红,竟有些手足无措了。
于是胡雪岩便叫一声:“七姐,应春!”接着谈一件不相干的事,目的是将他们夫妇俩的视线吸引开去,为罗四姐解围。
“我的酒不能再吃了。”罗四姐找个谈话的空隙,摸着微微发烧的脸说:“再吃要醉了。”
“不会的。酒量好坏一看就看出来了。”七姑奶奶说:“只怕是酒不对你的胃口。”
“大概是。薄荷酒带甜味,酒量好的人,都不喜欢甜味道。”古应春问道:“罗四姐,你吃两杯白兰地好不好?”
“吃两种酒会醉。”
“不会,不会!”七姑奶奶接口,“外国人一顿饭要吃好几种酒,有的酒在饭前,有的酒在饭后,杂七杂八都吃在肚皮里,也没有看他们有啥不对。”
“真的?”
看样子并不坚拒,古应春便起身去取了一瓶三星白兰地,拿着螺丝钻在开瓶塞时,罗四姐开口了。
“我听人家说,这种酒上面那块月牙形招头纸,拿湿手巾擦一擦,会有三个蓝印子出来。没有蓝印子的就是假酒。”
“这我们还是第一回听说,试试看。”
叫人拿块湿手中来擦了又擦,毫无反应,罗四姐从从容容地说:“可见得听来的话靠不住。府上的酒,哪里会有假的?”
“这也不见得,要尝过才算数。”七姑奶奶起身去拿了两个水晶酒杯来,向她丈夫说:“只有你陪罗四姐了。”
“胡大先生,你呢?”罗四姐问。
“我酒量浅,你请。”
“罗四姐,”七姑奶奶又提逛堂子的事了,“怎么样,哪一天?”
“七姐,”胡雪岩玩笑似地插嘴:“帮衬我打个‘镶边茶围’好不好?”
“哪个要你‘镶边’,不但不要你镶边,我们还要‘剪’你的‘边’呢!”
罗四姐看他们这样随意开玩笑,彼此都没有丝毫做作或不自然的神色,知道他们的交情够深了。而且看七姑奶奶不但爽朗热心,似乎胡雪岩很听她的话。她心里在想,如果对胡雪岩有什么盘算,一定先要将七姑奶奶这一关打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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