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真好。”蒲卫红笑了笑说。
大狗小狗吞咽了一口口水:“真好。”他们也想去城里看看,看看城里和樟树镇究竟有什么不一样。
3
大狗想,城里头该是什么样子?他对城市有限的想象模糊不清,他和小狗一样,长那么大还没有到过县城。有时,他们就会有种向往,心中萌发去县城里看看的念头,至于要到县城里干什么,去看什么,他们也含混不清。如果要是说得清楚,那他们或者就不会有那种向往了。
黄春秀临走时,对大狗小狗说:“大狗小狗你们也可以到城里去玩吧,就住我爹那里。”大狗小狗当时心里忐忑不安,他们真想和黄春秀一起去城里玩,但他们下不了决心,他们连买一张从樟树镇到县城里的车票钱都没有,那时从樟树镇到县城的车票才五毛钱。
那个夏天,大狗总有一种到城里去看看的冲动。他不知那未知的世界里,究竟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。也许是因为黄春秀在城里的缘故,是黄春秀吸引着他产生那种上城的冲动。
大狗有时就想,只要沿着那条通往县城的公路,就一定能走到县城,他问蒲卫红,那样对不对。蒲卫红去过县城,他本来就住在县城里,父亲举家迁到樟树镇茶果场的具体原因蒲卫红一直没有听父亲讲过。蒲卫红对大狗说:“没错,沿着公路一直往北走就可以走到城里。”
大狗考虑了老半天提议:“那我们一起走路去县城吧。”
蒲卫红摇了摇头:“不行不行,那样会把腿走断的。”
“胆小鬼!”大狗说,他的目光在那条山间公路上游离。
大狗对小狗说:“我们一起去吧。”
小狗没说话,他在这个夏天的愿望是和郑文杰学杀猪,县城对他的吸引力等于零,他不象大狗那样渴望到县城里去猎奇,或者有什么其他的目的。小狗的无言让大狗沮丧。要是小狗响应一下大狗,大狗的心里会有安慰。可是小狗对他的意见一个感觉都没有。
大狗于是在一个有满天星星的夏夜穿了一间布满补丁的褂子,拖着一双磨光了底的塑料泡沫拖鞋,独自走向了通往县城的路。
大狗一个人沿着公路往北走。
他觉得老是在上坡,一个一个坡上着,他起初走得很带劲,几乎是脚下生风。对县城的那种向往和一丝莫名的恐惧在刺激着他。他很担心自己的拖鞋还没有到县城就磨破了,听说城里人大热天也是穿鞋袜的,要是在县城的大街上走时光着脚,城里人肯定会笑话他,骂他山猴子,山猴子是城里人骂乡下人的一句非常刻薄的话,就是乡巴佬的意思。樟树镇的人管镇子以外山里乡村的人也叫山猴子,而城里人一律管乡下人叫山猴子,不管乡镇山村的人都一视同仁。大狗那样走着走着,就把拖鞋脱了,拎在手上。手里拎着拖鞋走路,不是那么顺当,走着走着,他就把拖鞋塞在裤腰带里面,左腰间别一只拖鞋,右腰间也别着一只拖鞋,感觉上是别着两支手枪,对呀,这样子感觉挺棒,大狗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豪气,仿佛自己是个夜行军的老游击队员,在进行夜间的奔袭,目标就是县城。他想到这里,独自地笑了,他想,当初的游击队员也是这样行军的吧,他挺起了胸,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山间公路上。
公路边的山林是黑乎乎的,风刮过之后,松涛声一阵一阵的,仿佛有千军万马在这个星夜漫过山林。
大狗听说过,通往县城的路上有一座很陡的山,叫野猪岽,野猪岽在解放前是土匪出没的地方,这里死过许多人,听说现在还有鬼魂出现,那些鬼魂在白天也会出现,让经过这里的汽车翻掉。大狗不信鬼神,但一个人走在这山间公路上,夜鸟惊起时也会让他心惊肉跳。走着走着,恐惧感就涌上了心头,那时,他就不是一个老游击队员了,而是一个星夜里奔逃的胆小鬼。
他每过一个坡,心里就说,野猪岽该过去了吧。他不敢朝两边看,而是一直往前看。沙面的公路在星光下泛着白光。他能准确地辨明方向。因为路面是沙子路面,他走着走着,脚底就火辣辣的痛,他想穿上拖鞋,又忍住了,为了不让城里人笑话,他还是不能穿。
大狗自己对自己说,坚持就是胜利。
他走到了野猪岽,但他不知道这就是野猪岽,他只知道这个坡特别的陡,特别的长,他怎么也走不过去。走到一半时,他气喘息息的,他站在那里,看了看身后的路,又往前望了望,他的小腿已经开始涨痛,脚底也火辣辣的痛。一停上来,他就感到了心虚,他有些后悔,这么一个人来到这荒山野岭上来了呢,他突然十分的想念小狗。小狗此刻正在沉睡,香甜的沉睡。大狗真想往回走,回到家里,躺在家里的大木床上沉睡,香甜的沉睡。
是往前走还是退后,大狗内心在打仗,激烈地打仗。他心中两个大狗在斗争着,一个坚持要走下去,走了那么久了,很快就可以到达县城了;另一个说,放弃吧,快回家睡觉,你去城里干什么呢。他站了一会儿,一股热血一下子涌上了脑门:走,走到底。
他又挪动了脚步,这是他这次夜行中最困难的时候,他到了一个极限,他只要翻过了野猪岽,他就会度过这个极限,就会一直沿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下坡路,到达他想到达的地方。其实没有什么地方是无法到达的,只要你坚持不停地走着。
他来到了野猪岽。
山风吹过来,有一丝凉意,他张开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山野的清新的空气,好舒服呀,他像一条在浑水里游了许久的鱼突然碰到一股清流,他感到了畅快,好像写下了一副重担。
野猪岽的路边有一个茶亭。
茶亭是客家人给行路的顾客设置的一个休息的停靠点,里面常备着一大水缸的茶水供过路的人饮用。大狗走了进去,借着星光,他看到了那口大水缸,水缸上面盖着木盖,以防蛇虫钻到茶水里弄脏茶水。他打开了木盖,准确地找到了浮在茶水上面的瓢,他用那个葫芦瓢勺了一瓢的茶水,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。喝着凉茶,他又觉得轻松许多,一股山泉流到了一块干涸的土地上。他喝完茶,走出了茶亭。
他突然听到了一声惨叫。
那叫声怕人极了,他的头皮一下子发麻,全身的鸡皮疙瘩一个一个地冒出来,他十分紧张,会不会真有什么邪气的东西出现,他回了一下头,看到茶亭的旁边兀立着一个人。那个人很高大,他在那阴暗处,似乎正狰狞地朝他走过来,他还听到山林的草丛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。
他大叫一声,狂奔而去。
他不知道自己是用多快的速度往坡下冲去。他跌了一跤,手都擦破皮了,一点也不觉得痛,爬起来继续狂奔。
走出老长一段路了,他回头一看,空无一人,只有满天的星光在天空中眨巴着眼睛,看着一个少年走在通往县城的路上。大狗的心狂跳不止。
就这样,他怀着不安和被惊吓过后的恐惧感走着那段漫长的道路。
当天蒙蒙亮的时候,他看到了另一片闪亮的星星,那是城市的灯火,彻夜不眠的灯火。他听到了鸟儿的欢叫,一刹那间,所有的鸟儿都从黑夜中苏醒过来一起欢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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