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真的要战,又是“不知己”,他的话说得很沉痛:“用兵三十余年,聚而为兵,散而为盗,蔓延天下,隐患方深。重以水旱频仍,吏治调敝,盗贼满野,民不聊生,而于是时急开边畔,募兵以资防御,旷日逾时,而耗敝不可支矣。”这是就军费者言,说中国不能战。
就算战胜了,又怎么办?战胜当然要裁兵,将刚招募的新兵遣散,结果
是“游荡无所归”,聚集“饥困之民图逞”,是自己制造乱源。
接下来,他转述京中的议论:“枢府以滇督援甲厉兵,而粤督处之泰然,数有訾议,是以属中堂以专征之任。”看起来是因为岑毓英想打,而曾国茎袖手旁观,前方将帅意见不一,需要一个位高权重的李鸿章去笼罩全面,主持一切。事实上呢“京师议论,所以属之中堂,仍以议和,非求战也”。
李鸿章虽然在守制之中,但朝中情形,毫不隔膜,他在京师有好几个“坐探”,朝中一举一动,无不以最快的方法,报到合肥,知道恭王子和战之际,游移不决,而主战最力的是“北派”领袖李鸿藻及一班清流,尤其是左副都御史张佩纶。
因此,李鸿章纵有议和之意,却不敢公然表示,因为清议的力量很大,而且刘永福的黑旗军打得很好,更助长了主战派的声势,此时主和是冒天下之大不韪,所以迟迟其行,到上海以后,与接替宝海的新任法国公使德理固,谈了几次,态度不软亦不硬,掌握了一个“拖”字诀。
“拖”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呢?这是李李鸿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,不过他在暗中大下功夫,想消除几个议和的障碍,第一个左副都御史张佩纶,他是清流的中坚,能把他疏通好,主战的高调不是唱得那么响,议和便较易措手。
另一个是驻法公使曾纪泽,他不主张交涉决裂,但并不表示他主张对法让步,尤其是在从俄国回到巴黎以后,眼看法国的政策亦在摇摆之中,主战的只是少数。因此特地密电李鸿章及总理衙门,建议军事援越,对德理固的交涉不妨强硬。李鸿章对曾纪泽的意见,不置可否,但却致书郭嵩焘,暗示希望他能影响曾纪泽。郭嵩焘与曾纪泽的关系很深,而且驻法是前后任,他的言论一定能为曾纪泽所尊重。
就在这“拖”的一两个月中,法国与越南的情势,都起了变化,法国的政策已趋一致,内阁总理茹斐理向国会声称,决心加强在越南的军事行动,同时派出九千人援越,另遣军舰十二艘东来,水师提督古拔代陆军提督布意为法军统帅。
越南则国王阮福时去世,由王弟阮福升继位,称号为“合和王”。由这称号,便知他是愿意屈服于法国的,即位只有一个月,便与法国订立了二十七条的《顺化条约》,正式承认越南为法国的保护国,而又仍旧尊重中国为宗主国,原来每年进贡,取道镇南关循陆路进京,今后改由海道入贡。
这一法越《顺化条约》,促成了法国政策的一致,同时也赋予了法军名正言顺得以驱逐黑旗军的地位。因此,越南政府中的主战派大为不满。弑合和王而另立阮福吴,称号是“建福王”。
尽管已到天津回任的李鸿章仍与法国公使在谈判越南的主权,而事实上中法双方剑拔弩张,开仗几不可免,尤其是特命彭玉鳞办理广东军务,消息一传,上海的人心越发恐慌。其时在九月中旬,正当螺蛳太太由上海回到杭州时。
就在她回到杭州的第二夭,江宁派了个专差来,身穿红装,风尘满面,但头上一顶披满红丝穗的纬帽,高耸一粒红顶子,后面还拖一条花翎,身后跟着四名从人,亦都有顶戴。他们是由陆路来的,五匹高头大马,一路沙尘滚滚、辔铃当当、威风凛凛,路人侧目。一进了武林门,那专差将手一扬,都勒了马,其中一个戴暗蓝顶子的武官,走马趋前,听候吩咐。
“问问路!”
“喳!”那人滚鞍下马,一手执缰,一手抓住一个中年汉子问道:“来、
来,老兄,打听一个地名,无宝街在哪里?“
“啊!你说啥?”
原来那武官是曾国藩的小同乡,湖南话中湘乡话最难懂,加以武夫性急,说得很快,便越发不知他说些什么了。
还好,那武官倒有自知之明,一字一句地答道:“元宝街。”说着还双手上捧,作手势示意元宝。
“喔、喔、喔,你老人家是说元宝街!”那人姓卜,是钱塘县“礼房”
的书办,不作回答,却反问:“请问,你们是从哪里来的?江宁?”
“不错。”
“这样说,到元宝街是去看胡大先生?”
“胡大先生?”那人一愣,旋即想到:“不错,不错,胡大先生就是胡雪岩胡大人。”
卜书办点头,趋前一步,手指着低声问道:“马上那位红顶子的人,是什么人?”
那武官有些不耐烦了,天下人走天下路,问路应是常事,知道而热心的,详细指点,知道而懒得回答的,说一声“不清楚”,真的不知道而又热心的,会表示歉意,请对方另行打听,不知道而又懒得回答的,只字不答,掉臂而去。象这样问路而反为别人所问,类似盘查,却还是第一次遇见。
卜书办看那武官的脸色,急忙提出解释:“你老人家不要嫌我罗嗦,实在是马上那位大人一品武官,我不敢怠慢,晓得了身分,好禀报本县大老爷,有啥差遣,不会误事。”
原来是这样一番好意!那武官倒觉得过意不去,但却不知如何回答——那专差本名高老三,投效湘军时,招募委员替他改名“乐山”来谐音,“仁者乐山”而又行三,因而又送他一个别号叫“仁叔”。
这高乐山原隶刘松山帐下,左宗棠西征,曾国藩特拨刘松山一营隶属于左,时人称为“赠嫁”。刘松山在西征时,战功彪炳,左宗棠大为得力。左曾不和,在才气纵横的左宗棠眼中,曾国藩无一事可使他佩服,唯独对“赠嫁”刘松山,心悦诚服,感激不已。因为如此,左宗棠对刘松山,亦总是另眼看待。这高乐山原是刘松山的马弁,为人诚朴,有一次左宗棠去视察,宿于刘营,刘松山派高乐山去伺候,彻夜巡更,至晓不眠,为左宗棠所赏识,跟刘松山要了去,置诸左右,每有“保案”,在“密保”中总有高乐山的名字,现在的职衔是“记名总兵加提督衔”,在“绿营”中已是“官居极品”,但实际的职司,仍是所谓“材官”,仅奔走之役,在左宗棠的部属中,他的身份犹如宫中的“御前侍卫”。
但一品武官不过是个“高等马弁”,这话说出去,贬损了高乐山的红顶子,所以那蓝顶子的武官含含糊糊地答说:“是左大人特为派来看胡大先生的。”
“我就猜到,”卜书办又拍手、又翘拇指,“一定是左大人派来的。好、好、好,元宝街远得很,一南一北,等我来领路。你请等一等,等我去租匹马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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