由江海关开出期票,而由协饷省分,主要的是江苏、浙江、广东、福建四省 的督抚,盖上大印,表示承诺在到期以前,将协饷解交江海关,偿还洋商,
年限总在六年上下,半年一期,付息拔本。方式是由胡雪岩秉承左宗棠的意 思,找洋商谈妥细节,然后由左宗棠出奏。奏准后,以上谕饬协饷各省出具
印票,交江海关;同时由总理衙门照会英国公使,转知贷款的汇丰银行照付。 这套手续很繁琐,其中还有两道关口,一道是总税务司赫德——根据
中英条约,关税是用来赔偿鸦片战争失败军费的保证,因此英国人要求制中 国新开各口岸,称为“洋关”的海关;职称是税务司,都归总税务司赫德官
辖。赫德不下命令,江海关税务司不肯出票,钱就借不成了。
再一道关口是英国驻华公使,没有他的核准,汇丰银行不能拨款;有 他批准了,即等于英国政府担保汇丰银行不会吃倒帐。赫德还好,因为他毕
竟是中国的客卿,不能不买总理衙门的帐;而且有回佣好分,亦愿乐观其成。 但英国公使这一关很噜苏,哪怕上谕批准了,各省的印票也备齐了,总理衙
门跟赫德也说好了,没有英国公使点头,钱仍旧借不到。以左宗棠天马行空 的性格,这当然是件不能容忍的事,中国人借洋债,要做中国官的英国人赫
德同意,更起反感。因此当德国泰来洋行的经理福克,向左宗棠表示,有钱 可错,手续可以节减许多,左宗棠自然是欢迎的。
福克之所以谒见左宗棠,出于胡雪岩的推荐,那是一年前的话,西陲 已经平定,左宗棠准备在陕甘大兴实业,关照胡雪岩招聘技师,胡雪岩找上
了福克。在哈密行营一席之谈,左宗棠认为福克“切实而有条理”,颇为欣 赏;福克便抓住机会,为德国资本找出路,当然,要谈这笔借款,仍旧需要 胡雪岩。
当时正是崇厚擅自订约,被捕下狱,中俄关系搞得剑拔弩张之时,左 宗棠接到一个情报,说俄国举了一笔“国债”达五千二百万两之巨,用来扩
充装备;认为中俄难免一战,将来兵连祸结,其势难以停止,亦须未雨绸缪; 如果能借二、三千万银子,分数十年偿还,则饷源一广,练兵必精,写信给
胡雪岩,要他跟泰来洋行谈判,而且约他在开年灯节以后,进京面谈。
不久,这件事打消了,因为由于曾纪泽斡旋,中俄形势已趋缓和,没 有再大举外债的理由。
这是第一遍;第二遍旧事重提,又要借了。原来左宗棠内召入关进军 机时,奉旨将他的一差一缺,分别交卸,一差是“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”,
交由刘锦棠接替;一缺是“陕甘总督交由杨昌浚署理。刘、杨都是左宗棠麾 下的大将,但资望不足,难当重任;陕甘贫瘠,全靠各省协饷,各省如果不
买帐,刘、杨就一筹莫展,因此,左宗棠必须为刘锦棠、杨昌浚筹好了饷, 西征的功绩,才算有了着落。
照左宗棠的盘算,新疆与陕甘以玉门关为界,每年关外军饷要三百七 十万;关内二百一十万,全年为五百八十万两。光绪五年起,上谕各省协饷,
必须解足五百万两,相差八十万,前后套搭,总还可敷衍得过,哪知上谕归 上谕,协饷归协饷,各省两年之间,各省协饷欠解竟达四百二十万两之巨。
为此,刘锦棠忧心忡忡;左宗棠为他出奏陈情说:“不虞兵机之迟钝,而忧 饷事之艰难,深惧仔肩难卸,掣肘堪虞,将来饷不应手,必致上负圣恩,悔
已无及。”这也是实在情形,即令宝均金表示:“西饷可缓,洋款不必着急。” 朝廷仍旧许他再借一笔外债,弥补饷之不足。
胡雪岩与福克,就是为这件事来的。 胡雪岩在左宗棠面前的信用,大不如前了。一则是借洋债及商款的利
息过重,人言籍籍,连左宗棠都没面子;二则是采买军火有浮报情事。但左 宗棠仍旧少不了胡雪岩;而胡雪岩亦想力盖前愆,对这趟借洋债,格外尽心
尽力,希望左宗棠能对他的成绩满意。
“雪岩,你信上说票要出给汇丰,怎么又是汇丰呢?”左宗棠指着福克 说:“不是他们泰来洋行吗?”
“是。一大半是泰来的款子,不过要由汇丰出面。”“这是什么讲究?”
“汇丰是洋商的领袖,要它出面,款子调度起来才容易。这好有一比, 好比刘钦差、杨制台筹饷筹不动,只要大人登高一呼,马上万山响应,是一
样的道理。” 左宗棠平生一癖,是喜欢人恭维,听胡雪岩这一说,心里很舒服,“雪
岩,”他说:“你这一阵子倚红偎翠之余,想来还读读书吧?” 这话想来是指着“登高一呼”、“万山响应”这两句成语而说的。胡雪
岩笑着答道:“大人太夸奖我了,哪里谈得到读书?无非上次大人教导我, 闲下来看看‘唐诗三百首’,现在总算平仄也有点懂了,王黄也分得清了。”
“居然平仄也懂了,难得,难得。”左宗棠转脸看着福克说:“我本来打 算借三百万,你一定要我多借一百万,我也许了你了,你利息上头,应该格 外克已才是。”
古应春司翻译之职;福克与凯密伦各有所言,及至他再翻给左宗棠听 时,已非洋人原来的话了。
福克的回答是:“不早就谈好吗?”经古应春翻给左宗棠听是:“一分 一厘。”
“还是高了。” 左宗棠的话刚完,胡雪岩便即接口:“是不是?”他向古应春说:“我
早说大人不会答应的。你跟他说,无论如何不能超过一分。” 于是古应在便要求福克,就谈好的利率再减若干,福克自然不悦,便
有了争执的模样。 其间当然也牵涉到汇丰的利益,所以凯密伦亦有意见发表。最后,古
应春说了句:“好吧! 就照原议。”洋人都不响了。
“怎么样?”胡雪岩问:“肯不肯减?”
“福克跟凯密伦说:以前是一分二厘五,这回一分一厘已经减了。我跟 他们说:你不能让胡先生没面子。总算勉强答应在一分以内,九厘七毫五。”
“是年息?”
“当然是年息。” 于是胡雪岩转眼看着左宗棠,一面掐指甲,一面说道:“年息九厘七毫
五,合着月息只有八厘一毫二丝五。四百万两一个月的息钱是三万两千五, 六个月也不过二十万银子。头两年只付息,不还本;第三年起始,每年拔还
一百万,四年还清。大人看,这个章程行不行?”
“一共是六年。”
“是。”胡雪岩答说:“头两年只付息,不还本,我是磨了好久才磨下来 的。这一两年各省关有余力还以前的洋款,就宽裕得多了。”
“好,好!”左宗棠连赞两声,然后俯身向前,很关切地问:“要不要海 关出票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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