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应春初闻此“磬响钱”三字,七姑奶奶倒听说过,有那一班锱铢必 较,积资千万,而恶衣恶食,一钱如命的富商,偏偏生个败家子,无奈做老
子的钱管得紧,就只好到处借债了。利息当然比向“老西儿”借印子钱还要 凶,却有一样好处,在败家子还不起钱的时候,决不会来催讨。“那末要到
什么时候还呢?”七姑奶奶自问自答地为古应春解释:“要到他老子死的那 天。人一咽气,头一件事是请个尚来念‘倒头经’;和尚手里的磬一响,债
主就上门了,所以叫做磬响钱。”
“与其不孝子孙来花,不如自己花,自我得之,自我失之,本来也无所 谓。不过,小爷叔,你说花钱的事,就是该当你做的事,这话。”古应春很
含蓄地说:“只怕也还有斟酌的余地。”
“我想过好几遍了,既然人家叫我‘财神’,我就是应该散财的,不然就 有烦恼。”胡雪岩急转直下地回入本题,“譬如说明年老太太六十九,我一定
要做。不做,忌我的人就有话说了,怎么说呢?说胡某人一向好面子,如今 两江总督是左大人,正好借他的威风来耍一耍排场;不做不是他不想做,是
左大人对他不比从前了,胡老太太做生日,礼是当然要送的,不过普普通通 一份寿礼,想要如何替他做面子,是不会有的事。倒不如自己识相为妙。
七姐,你说,如何我不做,是不是会有这种情形。” 七姑奶奶不能不承认,却换了一种说法:“做九原是好做的。”
“明年做了九,后年还要做。”胡雪岩又说:“如何不做,又有人说闲话 了,说胡老太太做七十岁是早已定规了的。只为想借左大人招摇,所以提前
一年。做过了也就算了;他这两年的境况不比从前,能省就省了。七姐,你 要晓得,这比明年不做还要坏!”
“为什么呢?”
“这点你还不明白?”古应春接口:“这句话一传开来,阜康的存款就要 打折扣了。”
“岂止打折扣?”胡雪岩掉了句文:“牵一发而动全身,马上就是一个大 风浪。”
七姑奶奶无法想胜,会是怎样的一种“大风浪”?只是看他脸上有难 得一见的警惕之色,忍不住将她藏之心中已久的一句话说了出来。
“小爷叔,我也要劝你,好收收了。不过,我这句话,跟老太太说的, 意思稍为有点不同,老太太是说排场能收则收,不必再摆开来;我说的收一
收是能不做的生意不做;该做的生意要好好儿做。”
此言一出,首先古应春觉得十分刺耳,不免责备:“你这话是怎么说的? 小爷叔做生意,还要你来批评?”“应春!”胡雪岩伸手按着他摆在桌上的手,
拦住他的话说:“现在肯同我说真话的,只有七姐了。我要听!”说着还重重 地点一点头。
古应春原是觉和胡雪岩的性情,跟以前不大一样了,怕七姑奶奶言语
过于率直,惹他心中不快;即或不言,总是件扫兴的事。既然他乐闻逆耳之 言,他当然没有再阻挠的必要;不过仍旧向妻子抛了个眼色,示意她措词要
婉转。“有些话我摆在肚皮里好久了,想说没有机会。既然小爷叔要听,我 就实话直说了,得罪人我也不怕;只要小爷叔有一句两句听进去,就算人家
记我的恨,我也是犯得着的。”
由这一段开场白,胡雪岩便知她要批评他所用的人,对这一点,他很 在意;也很自负,他认为他之有今日立下这番乾嘉年间,扬州盐商全盛时期
都及不上的局面,得力于他能识人,更能用人,这当然要明查暗访,才能知 道一个人的长处何在,毛病在哪里?不过,他听人月旦人物,胸中却自有丘
壑,首先要看批评人的人,自己有没有可批评之处?然后才来衡量那些批评, 哪一句是可以听的、哪一句是对方希望他能听的。七姑奶奶是极少数他认为
应该佩服的人之一,她对人的批评,不但要听,而且惟恐她言之不尽,因而 觉得有鼓励她的必要。
“七姐,没有人会记你的恨,因为没有人会晓得你同我说的话。你有见 到的地方,尽管说;就是我有错处,你亦不必客气,你说了实话,我只有感 激,决不会怪你。”
有这样诚恳的表示,反使得七姑奶奶觉得光是批评某些人,犹不足以 尽其忠悃,要批评就要从根本上去批评毛病的由来。
“小爷叔,说实话,跟前个十来年比起来,我对你的敬重打折扣了;不 过小爷叔,对你的关心,是有增无减。思前想后,有时候为你想得一夜困不 着。”
这话说得胡雪岩耸然动容,“七姐,”他说:“我们是患难之交,我最佩 服你是女中丈夫。我自己也知道,做人处世,没有十几年前那样,处处为人
着想,不过,总还不算对不起人。场面虽然扯得大,用的人是得力的,里里 外外都绷得牢,不晓得七姐是为啥为我愁得一夜困不着。”
“我愁的是树大招风。小爷叔,你是丈八灯台,多少人沾你的光,照出 一条路来,走得又快又稳,可惜你照不见自己。”“丈八灯台”这句俗语,是
如此用法,胡雪岩觉得格外贴切,因而也就更重视她的下文了。
“七姐,亏得还有你看得清楚。今天没有外人,请你老实说,我有哪些 毛病要改?”七姑奶奶沉吟不语。她本想着:“你认为你用的人都得力,里
外都能绷得住,这一点就要改。
不过这好象一概抹煞,会惹胡雪岩起反感,而况事实上也有困难,如 果他这样说一句:照你说起来,我用的人通通要换过;请问,一时之刻哪里
去找这么多人?找来的人是不是个个靠得住。这就无辞以答了。
古应春多少看出她的心思,怕她说得过分徒乱人意,无裨实际,便暗 示她说:“阿七,你谈一两件小事,小爷叔心里自然有数。”
“好!”七姑奶奶接受了这个建议,略想一想说道:“小爷叔,我讲两件 你自己不知道,人家替你得罪了人,都记在你帐上的事。”
第一件花园落成以后,胡雪岩对其中的假山不满意,决心改造。请了 几个专工此道的人来看,画了图样,亦不见得有何出色之处,最后打听到京
中有个大名家,姓应单名一个崇字,河南人,咸丰初年是怡亲王载垣门下的 清客。辛酉政变;载垣家破人亡,应崇眼看起高楼,眼看他楼坍了,感慨甚
深;因而遁入西山,闭门课子,不闻外事。好在当年载垣炙手可热时,应崇 曾获厚赠,粗茶淡饭的生计,维持个几年,还不至于拮据。
这应崇本来不想出山,经不起胡雪岩卑词厚币,加以派去延请的刘不 才,能言善道,终于将他请到了杭州。实地看了已造好的假山,又看了好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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