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时努一努嘴,示意胡雪岩躲到一旁。 来的是邻居,来问一件小事;罗四姐三言两语,在门外把他打发走了。
等回进来时,站得远远地;胡雪岩再要扑上来时,她一闪闪到方桌对面。
“你好走了。刚刚那个冒失鬼一叫,我吓得魂灵都要出窍。”罗四姐又说:
“快,快,快点走。” 俩人都回忆着十年前的这一件往事;而且嘴角亦都出现了不自觉笑意,
只是罗四姐的笑意中,带着明显可见的怅惘与落寞。
“这句话有十年了吧?”
“十一年。”罗四姐答说:“那年我十六岁。”“那么,欠了十一年的债好 还了。”胡雪岩笑道:“罗四姐你欠我的啥,记得记不得?”
“不记得了。”罗四姐又说:“就记得也不想还。”“你想赖掉了?”
“也不是想赖。”“罗四姐说,“是还不到还的时候。”“要到啥时候呢?”
“我不晓得。”罗四姐忽然问道:“你看我的本事,就只配开一家绣庄?”
问到这句话,胡雪岩的绮念一收,“我们好好来谈一谈。”他说,“你的 本事,十几岁我就晓得了,那时候‘摇会’,盘利息,哪个都没有你精明。
说实你如果是男的,我要请你管钱庄。”
“卖高帽子不要本钱的。”罗四姐笑道,“不过你说一定要男的才好管钱 庄,这话我倒不大服气。”
“你不要误会。我不是想说你本事不如男的,是女人家不大方便;尤其 是你这样子漂亮,下面的伙计为了你争风吃醋,我的钱庄就要倒灶了。”
“要死!”罗四姐的一双脚虽非三寸金莲,但也是所谓“前面卖生姜,后 面后面卖鸭蛋”,裹了又放的半大脚,笑得有些立足不稳,伸出一只手去想
扶桌沿,却让胡雪岩一把抄住了。
“不要说伙计,”胡雪岩笑道:“就是我,只怕也没心思在生意上头了; 一天到晚担心,哪个客人会把你讨了去。”杭州人叫“娶亲”为“讨亲”;这
最后一句话,又勾起罗四姐的心事,“不要说了!”她夺回了手,坐到一旁, 幽幽地说:“总怪我自己命苦。”
“我也难过啊!”胡雪岩以同感表示安慰,“我迟两年讨老婆就好了。”
“哼!”罗四姐微微冷笑,“你嘴里说得好听。”“好听不好听,你等着看 将来。”胡雪岩说道:“言归正传,你说你的本事不止于开一爿绣庄,那么,
还有啥大生意好做?你说来我听听看。”
罗天姐不作声,低着头看桌面,睫毛不住眨动,盘算得好象出神了。
“明天再说。”罗四姐抬眼说道:“你明天来吃便饭好不好?”
“怎么不好?我明天下半天早一点来,好多谈谈。”“不!你明天来吃中 饭,下半天早一点走。晚上总不方便。”胡雪岩想了一下说:“明天中午我有
两个饭局;有一个是要谈公事,不能不到。这倒麻烦了。”
“那么后天呢?”
“后天中午也有应酬,不过可以推掉的。”“那就后天。”胡雪岩无奈,只 好答说:“后天就后天。”
“后天我弄两个杭州菜给你吃。”罗四姐又说:“现在我代七姑奶奶做主 人,请你吃宵夜。”胡雪岩胃口不太好,本不想吃,但想到第二天不能会面,
便有些不舍之意,借吃宵夜盘桓一会也好,便点点头:“不必费事!”
“现成的东西。”罗四姐说,“到楼下去吃好不好?” 原要在楼上小酌才够味,但那一来比较费事,变成言行不符,只好站
起身来,跟着罗四姐下楼。“你吃什么酒?”
“随便。”胡雪岩说:“又不会吃酒,完全陪你。”
“谢谢。既然你陪我,就陪我吃我自己泡的药酒。”“喔,我倒想起来了
——”
“慢点!”罗四姐说:“等我把桌子摆好了再说。” 桌子上摆出来四个碟子,火腿、脆鳝、素鸡糟白鲞是七姑奶奶送的。
罗四姐另外捧来一个白瓷坛,倒出来的药酒,颜色不佳,但香味扑鼻,发人 酒兴。
“你这酒看样子不坏,有没有方子?”
“有。名叫周公百岁酒。你要,我抄一个给你。”“有这种方子,越多越 好。”胡雪岩说,“我想开一家药店,将来要卖药酒。”
罗四姐不由得诧异,“怎么忽然想起来开药店?”她问。“其中有好些 缘故。有个缘故是有人要我办各样成药,数量很大;我心里在想,不如自己
开一家药店,即方便,又道地。”
“这个人是哪个?要那许多成药,做啥用场?” 原来左宗棠的西征将士,已发现有水土不服的现象,寄信到上海转运
局,要采办大批丸散膏丹,因而触发了胡雪岩自己设一座大规模的药铺的构 想。目前已请了一道陕甘总督衙门所发、请予免税的公文,派人到生药最大
的集散地,直隶安国县采办道地药材去了。
对于这个计划,胡雪岩最感兴趣,认为是救世济民、鼓励士气最切实 的一件事;一谈起来,滔滔不绝,罗四姐很用心地倾听着,遇有他说得欠明
白之处,会要言不烦地提出疑问。
这表示她不但能够领会他的计划,而且也关心他的事业,胡雪岩便越 加兴奋了。
一谈谈到三更天,胡雪岩发现左右邻居看她家半夜里灯火辉煌,门前 轿班高声谈笑,都好奇地在张望,不免抱愧,也不好意思再作流连。
“好了,后天中午再来。”胡雪岩站起身来说:“再谈下去,邻居要骂人 了。”
到得第三天上午,胡雪岩照例先到阜康钱庄办事;有人告诉他说,“维 纪”来提了九千两银子,开出数目大小不等的十七张庄票,胡雪岩记在心里, 并未多问。
由于那天到罗四姐家,自觉太招摇了,这天只带了一个跟班,亦未乘 轿,而是坐了一辆“亨斯美”马车,在罗家弄口下车,将马车打发回去,步
行赴约。本未过午,罗家客厅里还坐着七、八个客户在等候发落。
“胡大先生请坐。”罗四姐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说:“我马上就好了。”
“不忙,不忙!我尽管请治公。” 胡雪岩捧着一杯茶,悄悄坐在一边,看罗四姐处事,口讲指划,十分
明快;她的客户似乎也服她,说如何便如何,绝无争执,所以不过一盏茶的 工夫,都打发走了。
“佩服,佩服。”胡雪岩笑道:“实在能干。”“能干不能干还不晓得。等 我替你买的地皮涨了价,你再恭维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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