要打得通;道穿了,不妨说是利用感情。而对王有龄,又当别论了。
“唉!”他叹口气,“七姐,我何尝不知道你是一句好话;不但对我一个 人好,而且对王雪公也好。不过,我实在办不到。”
“这就奇怪了!既然对你好,对他也好,又为什么不这么做?小爷叔, 你平日为人不是这样的。”
“是的。我平日为人不是这样;唯独这件事,不知道怎么,想来想去想 不通。第一、我怕王雪公心里会说;胡某人不够朋友,到要紧关头,他一个
人丢下我不管了。第二、我怕旁人说我,只晓得富贵,不知道啥叫生死交情?”
“嗳!”七姑奶奶有些着急了,因此口不择言:“小爷叔,你真是死脑筋,旁 人的话,哪里听得那么多,要说王抚台,既然你们是这样深的交情,他也应
该晓得你的心。而况,你又并没有丢下他不管;还是替他在外办事。”说到 这里,她觉得有一肚子的议论要发:“为人总要通情达理。三纲五常,总也
要合道理,才有用处。我最讨厌那些伪道学,或者不明事理的说法:什么‘君 要臣死,不能不死:父要子亡,不得不亡’!你倒想想看,忠臣死了,哪个
替皇帝办事?儿子死了,这一家断宗绝代,孝心又在哪里?”
胡雪岩笑了,“七姐,”他说,“听你讲道理,真是我们杭州人说的:‘刮
拉松脆’。 好痛快!”
“小爷叔,你不要恭维我;你如果觉得我的话,还有点道理,那就要听 我的劝!”七姑奶奶讲完君臣、父子;又谈“第五伦”朋友:“我听说大书的
说‘三国’,桃园结义,刘关张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, 这话就不通!如果讲义气的好朋友,死了一个,别的都跟着他一起去死,这
世界上,不就没有君子,只剩小人了?”
“这话倒是。”胡雪岩兴味盎然,“凡事不能寻根问底,追究到底好些话 都不通。”
“原是如此!小爷叔,这天把,我夜里总在想你的情形;想你,当然也 要想到王抚台。
我从前听你说过,他曾劝过何制台不要从常州逃走;说一逃就身败名 裂了!这话现在让他说中;想来杭州如果不保,王抚台是决不会逃走;做个
大大的忠臣。不过,你要替他想一想,他还有什么好朋友替他料理后事?不 就是小爷叔你吗?”
这话说得胡雪岩矍然动容,“七姐,”他不安地,“你倒提醒我了。”
“谢天谢地!”七姑奶奶合掌当胸,长长地舒了口气:“小爷叔,你总算 想通了。”
“想是还没有想通。不过,这件事倒真的要好好想一想。” 于是他一面跟七姑奶奶闲谈,一面在心里盘算。看样子七姑奶奶的话
丝毫不错,王有龄这个忠臣是做定了!杭州的情形,要从外面看,才知道危 险;被围在城里的,心心念念只有一个想法:救兵一到,便可解围。其实,
就是李元度在衢州的新军能够打到杭州,亦未见得能击退重重包围的长毛。 破城是迟早间事;王有龄殉节,亦是迟早间事。且不说一城的眼光,都注视
在他身上,容不得他逃;就有机会也不能逃走,因为一逃,不但所有的苦头 都算白吃,而且象何桂清这样子,就能活又有什么味道?
“我想通了。”胡雪岩说:“王雪公是死定了!我要让他死得值。”
“是嘛!”七姑奶奶异常欣慰,“原说小爷叔是绝顶聪明的人,哪里会连 这点道理都想不通?常言的道的是‘生死交情’,一个人死了,有人照他生
前那样子待他;这个人就算有福气了。”
“是啊!他殉了节,一切都在我身上;就怕——。” 他虽没有说出口来,也等于说明白了一样——。这倒不是他自己嫌忌
讳;是怕七姑奶奶伤心。然而,在这样的情形之下,以七姑奶奶的性情,自 然也会有句痛快话。“小爷叔,这一层你请放心。万一有个三长两短,一切
都在我们兄妹夫妻身上。”
“是了!”胡雪岩大大地喘了口气,“有七姐你这句话,我什么地方都敢 去闯。”
这话又说得不中听了,七姑奶奶有些不安:“小爷叔,”她惴惴然地问:
“你是怎么闯法?”
“我当然不会闯到死路上去。我说的闯是,遇到难关,壮起胆子来闯。” 胡雪岩说,“不瞒你说,这一路来,我遇见长毛,实在有点怕;现在我不怕
了,越怕越误事,索性大胆去闯,反倒没事。”
第二章
由济河出长江,经崇明岛南面入海;一共是十八号沙船,保护的洋兵
——最后商量定规,一共是一百十二个人,一百士兵,大多是“吕宋人”; 十二个官长,七个吕宋人,三个美国人,还有两个中国人算是联络官。分坐
两号沙船,插在船队中间。
胡雪岩是在第一条船上。同船的有萧家骥、李得隆、郁馥华派来的“船 老大”李庆山;还有一个姓孔的联络官。一切进退行止,都由这五个人在这
条船上商量停当,发号施令。一上船,胡雪岩就接到警告,沙船行在海里, 忌讳甚多,舵楼上所设,内供天后神牌的小神龛,尤其不比等闲。想起“是
非只为多开口”这句话,胡雪岩在船上便不大说话,闲下来只躺在铺位上想 心事。但是,别人不同,萧家骥虽惯于水上生活,但轮船上并无这些忌讳;
姓孔的更不在乎;李庆山和李得隆识得忌讳,不该说虽不说,该说的还是照 常要说。相形之下,就显得平日谈笑风生的胡雪岩仿佛心事重重,神情万分 抑郁似的。
于是姓孔的提议打麻将,萧家骥为了替胡雪岩解除寂寞,特地去请他 入局。
“五个人怎么打。除非一个人做——。” 说到“做”字,胡雪岩缩住了口;他记起坐过“水路班子”的船,“梦”
是忌讳的,要说“黄粱子”,便接下去:“除非一个人做黄粱子。” 萧家骥一楞,想了一下才明白,“用不着。”他说,“我不想打。胡先生
你来,解解厌气。” 于是胡雪岩无可无不可地入了局。打到一半,风浪大作,被迫终止;
胡雪岩又回到铺上去睡觉,心里不免忐忑不安,加以不惯风涛之险,大呕大 吐,心里那份不宁帖,真有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之感。
“胡先生,不要紧的!”萧家骥一遍一遍地来安慰他。 不光是语言安慰,还有起居上的照料,对待胡雪岩真象对待古应春一
样,尊敬而亲热。 胡雪岩十分感动,心里有许多话,只是精神不佳,懒得去说。 入夜风平浪静,海上涌出一轮明月,胡雪岩晕船的毛病,不药而愈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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