罗四姐还未开口,开姑奶奶先就喊了出来,“来嘛!”她说,“把你娘接 了来歇夏,住两三个月再回去。”“上海是比杭州要凉快些。”罗四姐点点头:
“等我来想想。”
“后面还有段话,是乌先生‘附笔’,很有意思!”古应春微笑着,“他说, 自从胡大先生亲监府上以后,连日‘庙中茶客议论纷纷’,都说胡大先生厚
道。照他看,胡大先生是你命中的‘贵人’,亦未可知。”
这话触及罗四姐心底深处,再沉着也不由得脸一红;七姑奶奶非常识 趣,故意把话扯了开去,“什么‘庙中茶客’?”她问:“什么庙?”
“关帝庙,就在我家邻近。替我娘写这封信的乌先生,是那里的庙祝, 靠平常摆桌子卖茶、说大书,关帝庙的香火才有着落。”
正谈到此处,洋人来拜访古应春了。在他会客时,罗四姐与七姑奶奶 的话题未断,她也很想接她母亲来住,苦夫便人可以护送。七姑奶奶认为这
根本算不了一回事,写信给胡雪岩就是。
“不好!”罗四姐只是摇头,却不说为何不好,及至七姑奶奶追问时,她 才答说:我欠他的情太多了。”“已经多了,何防再欠一回”
“我怕还不情。”
“那也有办法——” 七姑奶奶想一想,还是不必说得太露骨,罗四姐也没有再问,这件事
就暂且搁下来了。 谈了些闲话,到了上灯时分,七姑奶奶提议,早点吃晚饭;饭后去看
西洋来的马戏。罗四姐答应在她家吃饭,但不想去看马戏;因为散戏已晚, 劳她远送回家,于心不安。“那还不好办?你住在我这里好了。我们还可以 谈谈。”
罗四姐想了一下,终于接受邀约。饭后看马戏回来,古应春也刚刚到 家。
“阿七,请你替我收拾收拾行李。”他说:今天来的洋人,是德国洋行新 来的总管。他说要专程到杭州去拜访小爷叔,顺便逛西湖,我只好陪他一趟。”
“怎么?”七姑奶奶高兴地说:“你要到杭州!好极,好极!你把罗四姐 的老太太带了来。”
古应春楞了一下,想到罗大娘信中的话,方始会意,欣然答说:“好、 好!我一定办到。”
他们夫妇已经这样作了决定,罗四姐除了道谢,别无话说。接着便谈 行程;古应春计算,来到约须半个月。七姑奶奶便又出了主意。
“你索性搬到‘大英地界’来住,我们来去也方便。”她说:“寻房带搬 家,有半个月。尽够了。”
“嗯,嗯。等我想一想。”
“你不必想等我来替你想。”七姑奶奶是在想,有什么熟人的房子,或租, 或买,一切方便;思索了一回,想到了,“老宓不是在造‘弄堂房子’?”
她问,“完工了没有?”“老早完工了。”
“他那条弄堂,一共廿四家,算是条很长的弄堂,我想一定有的。”
“那好。”七姑奶奶转脸对罗四姐说:“老宓是阜康的二伙,现在也发财 了。是他的房子,只要一句话,就可以搬进去住。”“看看,看看!’罗四姐
急忙否定,“我想另外寻,比较好。”“为啥呢?”
罗四姐不答,只是摇头,七姑奶奶终于想到了,在此她跟胡雪岩的关 系,正当微妙的时刻,她是有意要避嫌疑,免得太着痕迹。
七姑奶奶觉得四罗姐人虽精明能干,而且也很重义气交情,但不免有 些做作。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,遇到这种情形,有她一套快刀斩乱麻的手法,
是罗四姐所做不到的。“我不管你那颗玲珑七巧心,九弯十转在想点啥?总 而言之,言而总之一句话,你搬家了。房子呢,或租、或典或买下来,我来
替你作主,你不必管。”
罗四姐反倒服帖了,“七姐,”她说:“我就听你的话,一切不管,请你 费心。”
于是七姑奶奶独断独行,为她买了阜康钱庄二伙老宓新造的“弄堂房 子”。这条弄堂名叫富厚里,二十四户,望衡对宇,两面可通,七姑奶奶挑
定的一户,坐北朝南,楼下东西厢房,大客厅;后面是“灶披间”、下房、 储藏室。扶梯设在中间,楼上大小五个房间,最大的一个,由南到北,直通
到底,是个套房,足供妖。另外四间一间起坐,一间饭厅,两间客房具摆设 藏家具摆饰,亦都是七姑奶奶亲自挑选,布饰得富丽堂皇,着实令人喜爱。
前后不过十天工夫,诸事妥帖,七姑奶奶自己也很得意。第十一天早 上,派马车将罗四姐接了来,告诉她说:房子我替你弄好了。现在陪你去看
看。”
一看之下,罗四姐又惊又喜,兴奋之情,溢于言表,不断地说:“太好 了,太好了。只怕我同有福气,住这么好的房子。”
七姑奶奶不理她这话,光是问她还有什么不满意之处,马上可以改正; 罗四姐倒也老实说了,还应该加上窗帘。“窗帘已经量了尺寸,叫人去做了,
明天就可以做好。”七姑奶奶接着又问:“你哪天搬?”
“慢点!”罗四姐拉着她并排坐下,踌躇了一下说道:七姐,说实话,房 子我是真欢喜。不过,我怕车量办不到,房子连家具,一起在内,总要四千 银子吧?”
“四千不到。我有细帐在那里。”七姑奶奶说:“你现在不必提心买不起。 这幢房子现在算是我置的,白借给我住;到你买得起了,我照原价让给你。”
“世界上有这样的好事吗?”
“你不相信,我自己都不相信呢!”七姑奶奶笑道:“看起来,吴铁口的 话要应验了。”
罗四姐记得很清楚,吴铁口断定她要“做小”,如果“偏要做大”就会
“嫁一个克一个”。假使不愿“做小”,又不能“做大”,本身就会遭殃,性 命不保。倘或如此,八字中前面那四个字的“财”、“官”、“印”、“食”,自
然都谈不到了。所以只有心甘情愿“做小”,才会有福气。这样一想,七姑 奶奶话中的意思,也就很明显了。
话虽如此,罗四姐却不愿表示承认,可也不愿表示否认。这一来,唯 一办法便是装作未听清楚而忽略了她的弦外余音,故意言他。
“七姐,搬家是件蛮麻烦的事,恐怕——”
“你用不着顾前想后。这里家具摆设都有了;你那里的木器,能送人的 送人,没人可送,叫个收旧货的来,一脚踢。收拾收拾衣服、首饰、动用器
具,不过一天的工夫,有啥麻烦?“这那班客户呢?”
“这倒比较麻烦。”七姑奶奶沉吟了一会说:“我劝你也不必再做了——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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