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段开场白,便有些教训的意义,李勉林听入耳中,当然不很舒服, 脸上不免有尴尬之色,见此光景,胡雪岩便在一旁替李勉林说好话,总算将 场面圆过来了。
船坞中乱糟糟一片,看不出一个名堂来,左宗棠只好问了:“彭宫保整 年巡阅长江海口、江防、洋防的形势,周览无遗,写信给我,以兵船不敷调
度为虑,说至少要添造小火轮十号,照我看,十号亦还不够,最好再能仿造 新式快船五艘,你看你这里能不能造?”
“小火轮能造,新式快船,限于机器,力所不逮。”“那末,造小火轮每 一号要多少钱呢?”
“这要估起来看。” 话又有些碰僵了,幸好左宗棠没有在意只问:“要多少日子才能估得出
来?”
“估价欲求精确,还得找福建船政局,他们那里图说全备,材料的行情 也比较准。大人如果决意要造,局里马上派人到福建,大概有一个月的工夫,
细帐就可以出来了。”“好!
请你马上就办。” 船坞旁边就是枪炮厂,左宗棠对这里很感兴趣,因为西征,得力就在
器械精良;尤其是对洋枪,他已经很内行了,但看得多,用得多,洋枪如何 制成,却还是初次见识,所以从炼钢厂看起,每一部门都看得很仔细。
最后到了检验处,附设有个靶场,乒乓乒乓地声音很热闹。左宗棠一 踏了进去,坐在高凳上的一个老头子跳了下来,躲到一边;李勉林便喊:“姚
司务,见见左大人!”
这姚司务面红似火,发白如银,一双眼一大一小,大的那只右眼,炯 炯有神;手臂亦是一粗一细,侔不相伦。左宗棠平生阅历甚富,看过不少异
人;一看这姚司务形相古怪,不由得便加了几分注意。
等姚司务磕过一个头起身,李勉林便看着左宗棠说:“这姚司务是制造 局一宝,不管什么枪,经他手里出去的,‘准头’一定好。”
“喔,”左宗棠对军械的兴趣最浓,当下抬起头来,看了一下问:“这就 是你验枪的所在?”
“是。”李勉林代为回答。
“怎么验法?”
“说起来大人恐怕不信,他只是瞄一眼、开一枪就知道了。”
“这倒是神乎其技了。”左宗棠欣然说道:“我倒要见识见识。”
“是。”李勉林转脸对姚司务说:“你演练演练给大人看。” 姚司务似乎很木讷,连一声“是”都不会答应,只点一点头去掇开那
张高凳,意思是站着验枪。
“不,不!”左宗棠急忙阻止,“你照平常一样。平常坐着,现在不是坐 着。”
姚司务不敢答应,仍旧须李勉林说一声:“你照大人的吩咐。” 姚司务这才又将高凳搬回原处,踩着凳上所附的踏级,坐了上去。他
面前是用墙砌出来的,狭长的一条弄堂,尽头处是个六个同心圆的靶子,中 心弹痕累累;姚司务便大声喊道:“换个靶!”
枪靶后面有人在照料,顿时换了新靶。左宗棠看他左面摆着两个长木 箱,右面又有两个大箩筐,里面乱堆着枪枝,长木箱中是刚修好的枪,有个 人在照管。
“来!” 听得姚司务这一声,那人便取一枝枪,抛了上去,姚司务左手接住,
交到右手,眯起眼睛看了一下,便即听得“砰”的一声;接着又听得“彭” 的一声,那枝枪已被他扔在前面那个箩筐里了。
左宗棠根本没有看清楚,他是如何单手在扣扳机,不过新靶上正中红 心有个小洞,却看得很清楚。
听这时又是“砰砰彭彭”好一阵,有的枪丢在外面箩筐,有的枪丢在 里面箩筐,不过外面少,里面多。
“是这样,”李勉林为左宗棠解释,“丢在外面的,没有修好,拿回去重 修;丢在里面的,是修好了的。”左宗棠有些不大相信,“就这么看一眼、放
一枪,就能听得出来?”他说:“似乎有点不可思议。”
“是!是有点不可思议,不过确实如此。”
“我倒有点不明白。”左宗棠便趁空隙喊道:“姚司务!姚司务!” 那姚司务纹风不动,恍若未闻,李勉林赶紧又解释,“他重听,耳鼓让
枪声震坏。平时说话,只看人的嘴。”接着他走上前去,拍一拍姚务的身后, 让他下来。
“姚司务,”左宗棠问:“你今年多大?”
“六十六岁。”
“你玩枪玩了少年了?” 姚司务屈指算了一下:“四十八年。”
左宗棠也在心里略为算了一下说:“这么说,你在道光那年就干这一行 了?”
“是。”
“你跟谁学的?”
“先是德国人,后来是英国人。”
“喔!”左宗棠问:“你说德国的枪好,还是英国的枪好?”“德国。” 听这一说,左宗棠便回身去看,胡雪岩知道是找他,便从一大堆官员
中挤上前去。
“雪岩,”左宗棠问道:“福克来了没有?”
“没有。”胡雪岩问:“大人有什么吩咐?我马上告诉他。”“我是要找一 枝‘温者斯得’的枪。”
“呃,”胡雪岩答说:“我已经分派给新兵,在用了。”“好、好!拿一枝 来。”
这枝枪是交到姚司务手里,问他见过没有?答说没有。不过他只略为 看了一下,便转开一个螺丝,接着一样一样拆了下来,不过几分钟的工夫,
一枝新枪成了一堆零件。这显出真工夫来了,左宗棠不能不服他,当下问道:
“这枪好不好?” 那姚司务竟不回答,只看着李勉林。左宗棠不知是怎么回事;胡雪岩
却看出来了,姚司务一说好,左宗棠说不定马上就会交代购买那一种。那一 来,岂不断了采购委员的财路。因此,胡雪岩便说一句:“只怕不见得好。”
谁知李勉林恰好相反,连连说道:“好,好,好得很。”表面彼此客气, 实际上已等于短兵相接,也是彼此猜忌。本来江南制造局是李鸿章的禁脔,
不管自造也好,外购也好,都轮不到胡雪岩来插手,所以他之说“怕不见得 好”,便有不愿跟制造局“抢生意”的意味在内;反过来说,他如果要“抢
生意”,唾手可得。这就使李勉林深深感到,劲敌当前,必须小心了。
这笔买“温者斯得”来福枪的生意,自然还是归胡雪岩,但大发利市 的却是福克。
原来这种枪的在华代理权,属于福克的洋行,第一批进了五百枝,四 处兜销,只卖去一百多,起初亦并未想到左宗棠,因为他知道西征军中来福
枪极多,左宗棠甚至还送了一批给醇王,供神机营使用。及至听说胡雪岩要 到上海,心想左宗棠的“小队”也许要用这种比较精良的新枪,送了二十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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