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人还是要有感情的。就为它受罪,为它死——。”一句话未完,一只又 软又暖的手掩在他口上:“什么话不好说;说这些没轻重的话!”
“好,不说,不说。你懂我的意思就可以了。”胡雪岩问道:“你刚才好 象在想心事?何妨跟我谈谈。”“要谈的话很多。现在这样子,你没心思听,
我也没心思说,一切都不必急,等你病养好了再说。”
“我的病一时养不好的。好在是——。”他想说“好在是死不了的”;只 为她忌讳说“死”,所以猛然咽住;停了一下又说:“一两天我就想回上海。”
“那怎么行?”
“没有什么不行。在宁波,消息不灵,又没有事好做;好人都要闷出病 来,怎么会养得好病?”
“那是没有办法的事。你刚刚才有点好,数九寒天冒海风上路,万一病 势反复;在汪洋大海里,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,那就是两条人命。”
“怎么呢?”
“你不想想,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,我除了跳海,还有什么路好走?” 是这样生死相共的情分,胡雪岩再也不忍拂她的意了。但是,他自己
想想,只要饮食当心,加上阿巧姐细心照料,实在无大关碍。不过,若非医 生同意,不但不能塞阿巧姐的嘴,只怕萧家骥也未见得答应。
因此,他决定嘱咐萧家骥私下向医生探问。但始终找不到机会;因为 阿巧姐自起床以后,几乎就不曾离开过他——天又下雪了,萧家骥劝她就在
屋子里“做市”;就着一只熊熊然的炭盆,煎药煮粥做菜,都在那间屋里。 胡雪岩倒觉得热闹有趣,用杭州的谚语笑她是“螺蛳壳里做道场”;但也因
此,虽萧家骥就在眼前,却无从说两句私话。
不过,也不算白耗功夫。萧家骥一面帮阿巧姐做“下手”,帮她料理饭 食,一面将这几天的情形都告诉了胡雪岩。据说黄呈忠、范汝增跟英国领事
夏福礼的谈判很顺利,答应尽力保护外侨;有两名长毛侵袭英国教士,已经 抓来“正法”。而且还布告安民,准老百姓在四门以外做生意;宁波的市面,
大致已经恢复了。
“得力的是我们的那批米。民以食为天,粮食不起恐慌,人心就容易安 定。”萧家骥劝慰似地说:“胡先生,你也可以稍稍弥补遗憾了。”
“这是阴功积德的好事。”阿巧姐接口说道:“就看这件好事,老太太就 一定会有菩萨保佑,逢凶化吉,遇难成祥。”
胡雪岩不作声。一则以喜,一则以悲;没有什么适当的话好表达他的 复杂的心情。
“有句要紧话要告诉胡先生,那笔米价,大记的人问我怎么算法?是卖 了拆帐、还是作价给他们?我说米先领了去,怎样算法,要问了你才能定规;
如果他们不肯答应,我作不了主,米只好原船运回。大记答应照我的办法; 现在要问胡先生了。照我看,拆算比较合算!”
“不!”胡雪岩断然答道:“我不要钱。” 那末要什么呢?胡雪岩要的是米;要的是运粮的船,只等杭州一旦克
复,三天以内就要。他的用意是很容易明白;等杭州从长毛手里夺了回来, 必定饿殍载途,灾民满城,那时所需要的就是米。
“何必这么做?”萧家骥劝他;“胡先生,在商言商,你的算盘是大家佩 服的,这样做法,不等于将本钱‘搁煞’在那里。而况杭州克复,遥遥无期。”
“不见得。气运要转的。”胡雪岩显得有些激动,“长毛搞的这一套,翻 覆无常,我看他们不会久了。三、五年的功夫,就要完蛋。”
“三、五年是多少辰光,利上盘利,一担米变成两三担米;你就为杭州 百姓,也该盘算盘算。”
“话不错!”胡雪岩又比较平静了,“我有我的想法,第一、我始终没有 绝望,也许援兵会到,杭州城可以不破,如果粮道可以打通,我立刻就要运
米去接济,那时候万一不凑手,岂不误了大事;第二、倘或杭州真的失守, 留着米在那里,等克复以后,随时可以启运——这是一种自己安慰自己的希
望;说穿了,是自己骗自己,总算我对杭州也尽到心了。”“这也有道理,我 就跟大记去交涉。”
“这不忙。”胡雪岩问道:“医生啥时光来?”“每天都是中饭以后。”
“那就早点吃饭;吃完了她好收拾。”胡雪岩又问阿巧姐,“等会医生来 了,你要不要回避?”
虽然女眷不见男客,但对医生却是例外,不一定要回避;只是他问这 句话,就有让她回避的意思,阿巧姐当然明白,顺着他的心意答道:“我在 屏风后面听好了。”
胡雪岩是知道她会回避,有意这样问她;不过她藏在屏风后面听,调 虎不能离山,在自己等于不回避,还要另动脑筋。这也简单得很,他先请萧
家骥替他写信,占住了他的手;然后说想吃点甜汤,要阿巧姐到厨房里去要 洋糖,这样将她调遣了开去,就可以跟萧家骥说私了。“家骥,你信不必写
了,我跟你说句话,你过来。”萧家骥走到床前,他说:“我决定马上回上海, 你跟医生说一说;我无论如何要走。”“为什么?”萧家骥诧异,“何必这么 急?”
“不为什么?我就是要走。到了上海,我才好打听消息。”胡雪岩又说,
“本来我的心冷透了。今天一早跟阿巧谈了半天,说实话,我的心境大不相 同。我现在有两件事,第一件是救杭州,不管它病入膏盲,我死马要当活马
医。第二件,我要做我的生意;做生意一步落不得后,越早到消息灵通的地 方越好。你懂了吧?”
“第二点我懂,头一点我不懂。”萧家骥问道:“你怎么救杭州?”
“现在没法子细谈。”胡雪岩有些张皇地望着窗外。这是因为苗条一影, 已从窗外闪过,阿巧姐快进来了。胡雪岩就把握这短短的片刻,告诫萧家骥
跟医生私底下“情商”,不可让阿巧姐知道。
是何用意,不易明了;但时机迫促,无从追问,萧家骥只有依言行事。 等胡雪岩喝完一碗桂圆洋糖蛋汤,阿巧姐收拾好了一切,医生也就到了。
那医生颇负盛名,医道医德都高人一等。见胡雪岩人虽瘦弱,双目炯 炯有光,大为惊异,一夜之隔,病似乎去了一大半,他自承是行医四十年来 罕见之事。
“这自然是先生高明。”胡雪岩歉意地问:“先生贵姓?”“张先生。”萧 家骥一旁代答,顺便送上一顶高帽子,“宁波城里第一块牌子;七世祖传的
儒医。张先生本人也是有功名的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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