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雪岩所要吸收的新存户,竟是长毛!小张和刘不才都觉得是做梦亦 想不到的事;同时亦都觉得他的想法超人,但麻烦亦可能很多。
那种目瞪口呆的带些困惑的表情,是说明了他们内心有些什么疑问, 胡雪岩完全了解;但是,这时候不是从容辩理的时候,所以他只能用比较武
断的态度:“事情决不会错!你们两位尽管照我的活去动脑筋。动啥脑筋, 就是怎么样让他们死心塌地拿私蓄存到阜丰来?两位明白了吧?”“我明
白。不过——。”刘不才没有再说下去。“我也明白。杭州的情形我比较熟; 找几个人去拉这些存户,一定不会空手而回。不过,在拉这些客户以前,人
家一定要问,钱存到阜丰会不会泡汤?这话我该怎么说?”小张这样问说。
“你告诉他:决不会泡汤。不过朝廷的王法,也是要紧的,如果他自己 觉得这笔存款可能有一天会让官方查扣,那就请他自己考虑。”胡雪岩停一
下又说:“总而言之一句话:通融方便可以;违犯法条不可以。户头我们不 必强求,我们要做气派,做信用。信用有了;哪怕连存折不给人家;只凭一
句话,照样会有人上门。”
刘不才和小张都觉得他的话一时还想不透;好象有点前后不符。不过 此刻无法细问;而且也不是很急的事,无须在这时候追根究底去辨清楚。因
此,两人对看了一眼,取得默契;决定稍后再谈。
“做事容易做人难!”胡雪岩在片刻沉默以后,突如其来地以这么一句牢 骚之语发端,作了很重要的一个揭示;也是一个警告:“从今天起,我们有
许多很辛苦,不过也很划算的事要做;做起来顺利不顺利,全看我们做人怎 么样?小张,你倒说说看,现在做人要怎么样做?”
小张想了一会,微微笑道,“做人无非讲个信义。现在既然是帮左制军, 就要咬定牙关帮到底。”
“我们现在帮左制军,既然打算帮忙到底,就要堂堂正正站出来。不过 这一下得罪的人会很多。”刘不才说。“面面讨好,面面不讨好!惟有摸摸胸
口,如果觉得对得起朝廷,对得起百姓,问心无愧,哪就什么都不必怕。时 候不早了,上床吧!”
这一夜大家都睡不着;因为可想的事太多。除此以外,更多的是情绪 上的激动。上海、杭州都已拿下来,金陵之围的收缘结果,也就不远了。那
时是怎样的一种局面?散兵游勇该怎么料理,遣散还是留用,处处都是疑问, 实在令人困惑之至!
忽然,胡雪岩发觉墙外有人在敲锣打梆子,这是在打更。久困之城, 刚刚光复,一切还都是兵荒马乱的景象,居然而有巡夜的更夫;听着那自远
而近“笃、笃、镗;笃、笃、镗”的梆锣之声,胡雪岩有着空谷足音的喜悦 的感激。而心境也就变过了,眼前的一切都抛在九霄云外;回忆着少年时候,
寒夜拥衾,遥听由西北风中传来的“寒冬腊月,火烛小心!”的吆喝,真有 无比恬适之感。
那是太平时世的声音。如今又听到了!胡雪岩陡觉精神一振,再也无 法留在床上。三个人是睡一房,他怕惊扰了刘不才和小张。悄悄下地;可是
小张已经发觉了。“胡先生,你要作啥?”
“你没有睡着?”
“没有。”小张问道:“胡先生呢?”
“我也没有。”
“彼此一样。”刘不才在帐子中接口,“我一直在听,外面倒不安静;蒋 藩司言而有信,约束部下,已经有效验了。”“这是胡先生积的阴德。”小张
也突然受了鼓舞,一跃下床,“这两天的事情做不完,哪里有睡觉的功夫?” 等他们一起床,张家的厨房里也就有灯光了。洗完脸,先喝茶,小张以为胡
雪岩会谈未曾谈完的正事,而他却好整以暇地问道:“刚才你们听到打更的 梆子没有?”“听到。”小张答道:“杭州城什么都变过了,只有这个更夫老
周没有变;每夜打更,从没有断过一天。”胡雪岩肃然动容,“难得!真难得!” 他问,“这老周多大年纪?”
“六十多岁了。身子倒还健旺;不过,现在不晓得怎么样了。”
“他没有饿死,而且每天能打更,看来这个人的禀赋,倒是得天独厚。 可惜,”刘不才说,“只是打更!”“三爷,话不是这么说。世界上有许多事,
本来是用不着才干的,人人能做;只看你是不是肯做,是不是一本正经去做? 能够这样,就是个了不起的人。”胡雪岩说,“小张,我托你,问问那老周看,
愿意不愿意改行?”
“改行?”小张问道,“胡先生,你是不是要提拔他?”“是啊!我要提 拔他;也可以说是借重他。现在我们人手不够,象这种尽忠职守的人,不可
以放过。我打算邀他来帮忙。”
“我想他一定肯的。就怕他做不来啥。”
“我派他管仓库。他做不来,再派人帮他的忙;只要他象打更那样,那 时候去巡查就是。”
说到这里,张家的男佣来摆桌子开早饭。只不过拿剩下的饭煮一锅饭 泡粥;佐粥的只有一样咸菜,可是“饥者易为食”,尤其是在半夜休息以后,
胃口大开,吃得格外香甜。“我多少年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了!”胡雪岩 很满意地说,“刘三爷说得不错,‘用得着就好’!泡饭咸菜,今日之下比山
珍海味还要贵重。”
这使得小张又深有领悟,用人之道,不拘一格;能因时因地制宜,就 是用人的诀窍。他深深点头,知道从什么地方去为胡雪岩物色人才了。
何都司是天亮来到张家的,带来两个马弁;另外带了一匹马来;“提起 此马来头大”,是蒙古亲王僧格林沁所送,蒋益澧派人细心喂养,专为左宗
棠预备的坐骑,现在特借给胡雪岩乘用。
何都司同时也带来了一个消息,余杭城内的长毛,亦在昨天弃城向湖 州一带逃去。左宗棠亲自领兵追剿;如今是在瓶窑以北的安溪关前驻扎。要
去看他,得冒锋镝之危,问胡雪岩的意思如何?
“死生有命,左大帅能去,我当然也能去。用不着怕!”“不过,路很远, 一天赶不到,中途没有住宿的地方,也很麻烦。”
“尽力赶!赶不到也没有办法;好在有你老兄在,我放心得很。”
这本是随口一句对答之词,而在何都司听来,是极其恳切的信任。因 而很用心地为他筹划,好一会方始问道:“胡大人,你能不能骑快马?”
“勉强可以。”
“贵管家呢?”
“他恐怕不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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