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,他直截了当地说:“我也接到好些禀帖,说你如何如何!人言未必尽属
子虚,我要查办;果真属实,为了整饬吏治,我不能不指名严参!”
“是!如果光墉有什么不法之事,大人指名严参,光墉亦甘愿领罪。不 过,自问还不敢为非作歹;亦不敢营私舞弊。只为受王中丞知遇之恩,誓共
生死,当时处事不避劳怨,得罪了人亦是有的。”
“是不是为非作歹,营私舞弊,犹待考查。至于你说与王中丞誓共生死, 这话就令人难信了。王中丞已经殉难,你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吗?”
“如果大人责光墉不能追随王中丞于地下,我没有话说;倘或以为殉忠、 殉节,都有名目,而殉友死得轻如鸿毛,为君子所不取,那末,光墉倒有几 句辩白。”
“你说。”
“大人的意思是,光墉跟王中丞在危城之中共患难;紧要关头,我一个 人走了,所谓‘誓共生死’,成了骗人的话?”“是啊!”左宗棠逼视着问:“足
下何词以解?倒要请教!”“我先请教大人,当时杭州被围,王中丞苦苦撑持, 眼睛里所流的不是泪水,而是血,盼的是什么?”
“自然是援军。”
“是!”胡雪岩用低沉的声音说,“当时有李元度一军在衙州,千方百计 想催他来,始终不到。这一来,就不能不作坚守的打算;请问大人,危城坚 守靠什么?”
“自然是靠粮食。‘民以食为天’。”
“‘民以食为天’固然不错;如果罗掘俱穷,亦无非易子而食。但是,士 兵没有粮食,会出什么乱子?不必我说;大人比我清楚得多。当时王中丞跟
我商量,要我到上海去办米。”胡雪岩突然提高了声音说:“王中丞虽是捐班 出身,也读过书的;他跟我讲史记上赵氏孤儿的故事,他说,守城守不住,
不过一死而已,容易;到上海办米就跟‘立孤’一样比较难。他要我做保全 赵氏孤儿的程婴。这当然是他看得起我的话;不过,大人请想,他是巡抚,
守土有责,即使他有办法办得到米,也不能离开杭州。所以,到上海办米这 件事,只有我能做;不容我不做。”
“嗯,嗯!”左宗棠问道:“后来呢?你米办到了没有?”“当然办到。可 是——,”胡雪岩黯然低语:“无济于事!”
接着,他将如何办米来到了杭州城外的钱塘江中,如何想尽办法,不 能打通粮道,如何望城一拜,痛哭而回;如何将那批米接济了宁波。只是不
说在宁波生一场大病,几乎送命;因为那近乎表功的味道,说来反成蛇足了。 左宗棠听得很仔细;仰脸想了半天,突然冒出一句话来,却是胡雪岩再也想 不到的。
“你也很读了些书啊!” 胡雪岩一楞,随即想到了;这半天与左宗棠对答,话好象显得很文雅,
又谈到史记上的故事,必是他以为预先请教过高人,想好一套话来的。 这多少也是实情;见了左宗棠该如何说法,他曾一再打过腹稿。但如
说是有意说好听的假话,他却不能承认,所以这样答道:“哪里敢说读过书? 光墉只不过还知道敬重读书人而已!”
“这也难得了。”左宗棠说,“人家告你的那些话,我要查一查。果真象 你所说的那样子,自然另当别论。”“不然。领了公款,自然公事上要有交代。
公款虽不是从大人手上领的;可是大人现任本省长官,光墉的公事,就只有 向大人交代。”
“喔,你来交代公事。是那笔公款吗?”左宗棠问,“当时领了多少?”
“领了两万两银子。如今面缴大人。”说着,从身上掏出一个红封袋来, 当面奉上。
左宗棠不肯接红封袋,“这是公款,不便私相授受。”他说,“请你跟粮 台打交道。”
当时便唤了粮台上管出纳的委员前来,收取了胡雪岩的粮票,开收据, 盖上大印,看来是了却了一件公事,却不知胡雪岩还有话说。
“大人,我还要交代。当初奉令采办的是米,不能拿米办到,就不能算 交差。”
“这——?”左宗棠相当困扰;对他的话,颇有不知所云之感,因而也 就无法作何表示。
“说实话,这一批米不能办到,我就是对不起王中丞的在天之灵。现在, 总算可以真正有交代了!”胡雪岩平静地说,“我有一万石米,就在杭州城外
江面上,请大人派员验收。”此言一出,左宗棠越发困惑,“你说的什么?” 他问:“有一万石米在?”
“是!”
“就在杭州城外江面上?”
“是!”胡雪岩答说,“已有几百石,先拨了给蒋方伯,充作军粮了。” 左宗棠听得这话便左右问道:“护送胡大人来的是谁?”“是何都司”。
于是找了何都司来,左宗棠第一句话便是:“你知道不知道,有几百石
军粮从钱塘江上运到城里?”
“回大帅的话,有的。”何都司手一指:“是胡大人从上海运来的。”
“好!你先下去吧。”左宗棠向听差吩咐:“请胡大人升炕!”礼数顿时不 同了!由不令落座到升炕对坐,片刻之间,荣枯大不相同;胡雪岩既感慨,
又得意,当然对应付左宗棠也更有把握了。
等听差将盖碗茶移到炕几上,胡雪岩道谢坐下;左宗棠徐徐说道:“有 这一万石米,不但杭州的百姓得救;肃清浙江全境,我也有把握了。老兄此
举,出人意表,功德无量。感激的,不止我左某一个人。”
“大人言重了。”
“这是实话。不过我也要说实话。”左宗棠说,“一万石米,时价要值五 六万银子;粮台上一时还付不起那么多。因为刚打了一个大胜仗,犒赏弟兄
是现银子。我想,你先把你缴来的那笔款子领了回去;余数我们倒商量一下, 怎么样个付法?”
“大人不必操心了。这一万石米,完全由光墉报。”“报效?”左宗棠怕 自己是听错了。
“是!光墉报效。”
“这,未免太破费了。”左宗棠问道:“老兄有什么企图,不妨实说。”
“毫无企图。第一,为了王中丞;第二,为了杭州百姓;第三,为了大 人。”
“承情之至!”左宗棠拱拱手说,“我马上出奏,请朝廷褒奖。”
“大人栽培,光墉自然感激,不过,有句不识抬举的话,好比骨鲠在喉; 吐出来请大人不要动气。”
“言重,言重!”左宗棠一叠连声地说,“尽管请说。”“我的报效这批米, 决不是为朝廷褒奖。光墉是生意人,只会做事,不会做官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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