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官册_高阳【第1部完结】(26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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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仓车之下,有此捷才,也还难得。字也写得不错!”皇帝看过吴汉楼的诗稿,这样嘉许;但是对于整个案子审问的结果,皇帝非常不满,“这一件大案,问得这样子轻,是何缘故?”

  于是降下一道上谕,除了方犹、钱开宗“正法”以外,十七名房宫,大都是浙江各县举人、进士出身的知县,一律绞杀。“显有情弊”的九名举子,包括吴汉槎、方章钺在内,“俱着责四十板,家产籍没入官,父母兄弟妻子并流徙宁古塔。”其中有个姓程的在逃,责成江南总督郎廷佐、漕运总督亢得时,尽快抓来治罪;如果抓不到,便认作郎、亢二人“受贿作弊”,有意买放。

  从清军入关,十四年以来,从未下过如此严厉得不讲情理的谕旨;同时对江南士林,怀着极深的成见,更为显然。因此,谕旨发抄,朝野震惊,而知道内幕的人,所感到的悲愤是,这都出于汉人的自相残杀;“本是同根生,相煎何太急?”除了痛心饮泣以外,什么话都不用说了。

  话虽不说,暗中却有行动,尽量把无辜受牵连的“父母兄弟”,设法开脱,不随“正犯”一起充军--吴汉槎就是如此,堂上双亲和两个哥哥,都得留在关内;他的妻子葛氏,亦可暂缓出关,只有吴汉槎于身就道。

  遣戍是在顺治十六年闰三月初一,吴汉槎自己写了一首《将赴辽左留别吴中诸故人》

  的长诗;然而传遍遐迩,脍炙人口的是,江南士林魁首吴梅村所写的一首《悲歌赠吴季子》:

  人生千里与万里,黯然魂消别而已;君独何为至于此?山非山兮水非水,生非生兮死非死!

  十三学经并学史,生在江南长纨绮;词赋翩翩众莫比,白壁青绳见排低,一朝束缚去,上书难自理。绝塞千山断行李,送君泪不止,流人复何倚?彼尚愁不归,我行定已矣!八月龙沙雪花起,橐驼垂腰马没耳,白骨皑皑经战垒,黑河无船渡者几?前忧猛虎后苍囗,土穴偷生若蝼蚁;大鱼如山不见尾,张鳀为风沫为雨;日月倒行入海底,白昼相逢半人鬼。噫嘻乎悲哉!生男聪明慎莫喜,仓颉夜空良有以。忧患只从读书始;君不见,吴季子!

  吴梅村一生恨事,第一是甲申之变,殉难为家人所救,不能相随崇祯帝于九泉之下;其次便是不能归隐,保持一个“遗民”的头衔--他在顺治十年被迫北上,受清朝的官职,当“国子监祭酒”,虽然一年以后,即以丁忧辞官回里,但已如守节的寡妇,遭遇强暴,白壁有瑕。这都是因为才名太盛,清朝才放不过他的缘故;所以“悲歌”实以自哭,亦为普天下读书人,同声一哭。

  丁澎的遭遇,与吴汉槎一样,也是充军出关;所好的是到奉天尚阳堡,不是几乎汉人从未到过的,满清发祥之地的宁古塔。

  一辆骡车,载着妻儿,迢递出关,三千里崎岖,不知何日重见西湖?这样至不堪的境界,丁澎却以极豁达的态度应付,他说:“出关迁客,皆是才子,此行不患无友。”

  所以每到邮亭驿站,先读题壁的诗。

  看起来他像个书呆子,其实伤心大别有怀抱,是一种无言的抗议。

  清官册

  4、仕优而学

 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当丁澎遣戍的时候,汤斌也动了“驿马星”,朝命调任江西岭北道。他的移交很顺利,库有存银,案无积牍;造一份“四柱清册”,连印信交给了后任,仍旧跟到任时那样,雇两头骡子,一肩行李一箱书,带着汤本,悄然就道--事先得到消息,当地百姓预备跪香遮道,攀留不舍;这是办不到的事,同时他也不愿惊动地方父老,所以在公开宣布的行期前两天,半夜里开潼关,出函谷,取道湖北,入江西到任。

  岭北道驻赣州。汤斌得以调此官职,有着无限的兴奋,因为这就是阳明先生王守仁做过的官;明朝的赣南巡抚与此时的岭北道,官称不同,事权相仿。他为学不薄程朱爱阳明,如今得能追步前贤,效法懿行来印证所学,实在是难得的良机。

  这是有名的一个难治的地方,“十月先开岭上梅”的大庆岭以北的地区,深山长谷,荒翳险阻,为两广通吴越的要道,所谓“接瓯闽百越之区,介谿谷万山之阻”,那里的风俗,一方面是儒良秀美,尚义工巧;另一方面,劲悍习武,嗜勇好斗,对死生看得甚轻,所以是个著名的盗薮。

  王阳明巡抚南赣时,文治武功,冠绝一时。武功之首,自然是五十大平宁王宸濠之乱,其次就是平盗,当时盘踞在崇山峻岭,鸟道丛篁中的土匪,共有左溪、桶岩、横水、氵利头四大股;王阳明判断形势,广用间谍,亲破贼巢八十余处,自正德十二年受命,至十三年年底,江西的土匪,完全肃清。汤斌对王阳明的这些业绩,早已研究得烂然于胸;所以一到任,首先要查访的就是地方的治安。

  治安果然不好。在零都县北的零山,有一股土匪,头目叫做李玉廷,手下有一万多人,时常下山,劫掠行旅。因此,由福建长汀、西人赣州的这条要道,大受威胁;商贩裹足不前,市面萧条,地方的生计,大受影响。

  汤斌心里在想,要办这一股土匪,不能期望动用官兵,首先没有这么多官兵可以调遣;就算能调到了,官兵的纪律如何不可知,未蒙平贼之利,先受骚扰之害,而且地方上要办军需供应,一样摊派,不如拿这笔钱来办民兵。

  这有王阳明、戚继光等人的成法可循,只要实心实力,地方上无有不踊跃从事的。

  汤斌也读过兵书,亲自招募选练;布衣蔬食,起居生活比哪个都要苦,仅是这一分感召,就足以昂杨士气了。

  于是,意想不到的,李玉廷派人上书,自愿投诚。汤斌抱着与人为善的宗旨,自然接纳;李玉廷倒言而有信,单身自缚,来见汤斌,表示负荆请罪。

  这只是投诚的初步,他手下有一万多人,如何安置?得有善策。谈到这一点,李玉廷言语支吾,只说“弟兄相从多年,不忍舍弃”,意思是要派他的官职,供他的粮饷;不说一句愿意“卖刀买犊”的话,那就大为可疑了。

  因此,汤斌一面安抚李玉廷,一面去见巡抚苏宏祖,面禀经过,断言李玉廷投降,并非心悦诚服,随时可以生变,不可不预作防备。

  “贵司饱学,识见超卓。”苏宏祖很诚恳地答道:“如有所见,尽请直言;赣州、南安两府,全靠老兄保障。”

  “大人过奖了。”汤斌直抒所见:“倘或李玉廷包藏祸心,必扑南安。南安无兵防守,寇至即下,危险之至。我请大人立刻下令调兵;我今夜就走,先回南安设防。”

  “好!就这么办。我派中军替你安排行程。”

  “多谢大人,只恐耽误戎机,不必费事了。”

  苏宏祖还要设宴为他犒劳,留他第二天一早再走。汤斌坚决辞谢,当夜就骑马带领八名亲兵,直驰南安。

  走了两夜一天才到,到时已值深夜;叩关进城。人马俱乏,但汤斌不暇投店,由地保领着,一直来到南安知府衙门。知府已经人梦,听家人唤醒了说:“汤大人驾到”,顿时又惊又喜!惊的是汤斌此刻到府,必有极紧急的大事;喜的是有汤斌在,一切可以放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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