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官册_高阳【第1部完结】(47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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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你不管它有济、无济,只要上一个奏折,为朋友的心就尽到了。”

  “是这样子吗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这一下李光地无可推托了,但他自己不肯写奏折,恐怕叙到当日之事,前言不符后语,为徐乾学抓住把柄,所以这样答道:“我拟奏稿,恐怕不能尽心,你替我代拟一个。”

  徐乾学答应了。拟好一看,大致无碍,李光地为了留下将来可以不承认出于己意的退步,一字不易,照缮呈上。

  荣枯之间,相对映照有如天堂、地狱的,就是李光地与陈梦雷。此时一个在狱中含冤受屈,命已不保,一个却是金马玉堂,平步青云--李光地到京,已授职为内阁学士。

  庶吉士散馆,能够留馆授职为编修或检讨,已是令人艳羡的事,因为清秘之职,升迁特快;然而也快不过李光地,他授职即请假,待在家里升官,七年工夫,由编修一跃为二品大员,做的是最重文采的翰林官,却以军功超擢,这都是空前绝后的异遇。

  然而李光地的功名虽得意,声誉却不甚高明,因为陈梦雷几次呼冤,已经江谒老师同年,虽不便说出合作投机的行为,对蜡丸书应有他的名字,以及李光地如何请他的叔父李日(火呈)到福州探听虚实,以定行止的情形,说得凿凿有据。李光地不够朋友的名气,在他的同年中,已经无人不知。

  结果,陈梦雷免死,改为充军奉天,但李光地却不肯承认是他的力量。同时,他有心排挤陈梦雷,亦是彰明较着的事实。陈梦雷虽得活命,一口怨气仍难咽下,在狱中写下一篇与李光地的《绝交书》,其中有段话说:

  年兄家居安溪,在六百里之外,万山之中,地接上游,举族北奔,非有关津之阻;徜徉泉石,未有征檄之来,顾乃翻然、勃然忘廉耻之防,徇贪冒之见,轻身杖策,其心殆不可问。

  这是因为耿精忠在康熙十三年三月起事,而李光地在端午之前还到已经沦陷的福州去过。

  如果李光地真的是效忠清朝,则耿精忠在福州起事,闽南还安然无恙,大可出江西北上。洁身自保,而起初请他叔父到福州探听消息;继于端午节前,亲入虎穴,此一行有何理由,目的何在?陈梦雷所指的“其心殆不可问”,真诚诛心之论。

  这篇《绝交书》由于徐乾学的协助,广为传播,使得李光地的“卖友”之名,喧传入口。这一来,他在京里,立足不住,不能不“避风头”;在康熙二十一年,以奉母回籍为名,请假回到福建。一住住到康熙二十五年,才又进京,当了翰林院掌院学士。

  这是个异常清高尊贵的职司,向来非德高望重的翰苑前辈,不足以领袖群伦。李光地的资望、人品、学问,都谈不到此;所以大家都看不起他,特别是徐乾学,处处与他作对。如今因为郭琇同为同年,他来探望的用意,一则是拉拢交情;再则是看不惯徐乾学和高士奇的行径,有意揭发,希望郭琇能够以御史的身分,上奏严劾。

  “‘四方玉帛归东海,万国金珠贡淡人’这两句话,我也听见过。”郭琇问道:

  “我就不明白,高淡人有何神通?能这样子得皇上的信任!”

  “这话说来就长了。要从他的出身谈起--。”

  淡人是高士奇的别号,一字江村。他跟陆陇其同乡,籍隶浙江平湖,但又自称杭州人。

  他的出身不高,而志向甚高,在康熙初年,自己挑了一担行李,到京城里去找机会。

  天子脚下,万人如海,要找机会,真如大海捞针;兼以“长安居,大不易”,结果流落在报国寺,卖字糊口。

  有个人叫祖泽深,是明朝的总兵,大渡河之役,投降了清太宗的祖大寿的儿子,偶然逛报国寺,看高士奇写得一笔好字;不由得想起一件事--索额图门下一个得势有权的家人,要用一个读书人,替他料理文字,顺便教他的儿子读书。有点骨气的读书人,岂肯做奴仆的门客?所以祖泽深虽“受人之托”,却一直不能“忠人之事”,这时看到高士奇这般憔悴沦落,认为不妨试探一下。

  高士奇心想,“宰相家人七品官”,做这个西席也可以;而且索额图是椒房贵戚,声势煊赫,也许就此得能搭上了线,青云直上,因而欣然许诺。

  索额图不好亲近文士,与明珠门下,大异其趣。因此,有一天要写封要紧的信,竟一时无人可找;高士奇的东主,索额图的奴才,便把他荐了上去。这一下便升了级,成为索额图的门客,相府里上上下下都称他“高相公”。

  “高相公”善于做低服小,机巧灵活;索额图便把他举荐到御前,做南书房翰林,成了天子的文学侍从之臣。

  皇帝虽然崇信理学,也懂得西洋的天算之学,但文采方面,不过尔尔;却好高士奇也是半瓶醋,跟皇帝谈起来,程度深浅相似,趣味亦相仿佛,所以十分投机,加上他那一笔好字,着实可爱,便颇受信任。

  高士奇事君,得个“小”字诀,皇帝只要找他,他一定在;皇帝问到什么,他一定能够回答--高士奇不是什么博学高才,他另有诀窍,每天一早进宫,先找在御前当差的小太监来问,皇帝昨天看了些什么书,说了些什么话,讲一件便送金豆一粒,多讲多送,往往一袋子金豆,到晚上倾囊而出。因为如此,皇帝有所垂询,他早有准备;同时皇帝的喜怒好恶,他亦无不了解,曲曲应付,自然合拍,成了皇帝左右少不得的一个侍从。

  他在南书房的职司是缮写密谕,加上他从小太监那里所得到的有关皇帝的起居动向,因此他是最了解皇帝意旨的人,这就成了高士奇招权纳贿的凭借。祸福之间,往往决定于消息的灵通与否,高士奇在这方面独擅胜场,所以他用“门路独真”的话作招摇--这话不假,走别人的门路,力量达不达得到御前,大成疑问,亦无可究诘,只有高士奇,随时可以找到跟皇帝进言的机会;当然他是用旁敲侧击,迂回婉转的方式,使皇帝在不知不觉中听了他的话。

  高士奇是很得意了,家赀巨万,在老家置了千顷良田;杭州西溪盖了一座很大的别墅。皇帝不论巡幸何处,都要带着他走,既富且贵,尊荣无比,但有两件事美中不足。

  一件是高士奇虽蒙特赐“同博学弘词试”而成为翰林,人值南书房,而肚子里“火烛小心”,翰林任缮写之事,岂不等于乡试会试阁中的“誊录生”?为此他发愤要著书,一本叫做《左传纪事本末》,是东抄西袭,杂凑成书的东西,一本叫做《天禄识余》,是因为他能看到深藏禁中,为外间所难寓目的秘笈,想卖弄炫耀一番,结果弄得笑话百出,前人已经发明考证过的,他自以为独得之秘,沾沾自喜。

  此外,又花钱请人做了几本书,都是关于《左传》的,因而他便以专治《左传》,自鸣得意。深于世故的,不过暗中冷笑;年少气盛,而又才大如海像朱彝尊这样的人,就免不了要说话了。

  朱彝尊自己史馆外放江南副主考,回京复命不久,即在翰林院供职;当时鸿博四布衣,李因笃不受职而归,便成了三布衣,翰林院中凡有重要文字,都归三布衣起草,名重一时,不兔遭忌。以后朱彝尊奉旨人值南书房,与高士奇成为同事,相形之下,好的愈显得好,不行的愈显得不行,高士奇便把他看成了眼中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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