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凡阁中票拟,俱由明珠指挥,轻重任意;余国柱承其风旨,即有舛错,同官莫敢驳正。圣明时有诘责,漫无省议。即如陈紫芝之参劾张洪,内并请议处保举之人,上面谕九卿:“宜一体严处”,票拟竞不之及。
这一款是事实。皇帝清楚地记得,当时明珠的复奏,并未提到保举张洴的人;等到自己当面追究,才提出侍郎王遵训等人,保举张氵并不当,一体革职。
一明珠凡奉谕旨,或称其贤,则向彼曰:“由我力荐。”或称其不善,则向彼曰:
“上意不测,吾当从容援救。”且任意增添,以示思立威,因而要结群心,挟取货贿。
至每日奏事毕,出中左门,满汉部院诸臣及腹心拱立以待,密语移时,上意无不宣露,部院衙门稍有关系之事,必请命而行。
这更是事实。向汤斌索贿,说江苏蠲赋,出于明珠的力量,就是天大的谎话。以此例彼,则窥测意旨,以示思立威,当然是可信的事。至于明珠每天出乾清宫,有许多官员等候在中左门,这是皇帝早就知道的事;原以为他是在公事上有所交代,此刻经郭琇说破,皇帝才恍然大悟,原来是利用他所预闻的机密,作出卖风云雷雨、招纳权贿的勾当。
皇帝再往下看,郭琇写的是明珠及其党羽,卖官鬻缺的事实:
一明珠结连党羽,满洲则佛伦、格斯特,及其族侄如拉塔、锡珠等;汉人之总汇者为余国柱。结为死党、寄以腹心,凡会仪、会推,皆佛伦、格斯特等把持,而国柱更为之囊橐,惟命是听。
一督、抚、藩、大出缺,余国柱等无不辗转贩鬻,必索至满欲而后止。是以督抚等官,遇事剥削,小民柔困,遭遇圣主,爱民如子,而民间犹有未沾足者,皆倩官搜索,以奉私门之所致也。
看到这一款,皇帝不止是生气,而且痛心:“民为邦本”,他即位以来,最重视的就是爱民,民心驯服,乃是天下能够大定的唯一原因,而明珠了解他的苦心,却折消他的德意,以致百姓受惠“犹有未沾足”的。照他这样的做法,只要一脱自己的约束,必定横征暴敛。搞的民怨沸腾,终于萌生乱源。由此看来,明珠真是贼臣?
就这转念间,皇帝已有了决定,但处置轻重,还要再看一看其他的罪状:
一康熙二十三年学道报满之时,应升学道之人,率往论价;九卿选择时,公然承风,缺皆预定。由是学道皆多端取贿,士风文教,周之大坏。
一靳辅与明珠、余国柱,交相勾结,每年康费河银,大半分肥,所提用河官,多出指示,是以极力庇护。当下河初议开时,披以为必委任靳辅,欣然欲行,九卿亦无异词。
及上另欲要人。则以于成龙方沐圣眷。必当上旨;而成龙官上臬司,不可以统摄,于是议题奏仍属靳辅,此时未有阻挠议也。及靳辅张大其事,与成龙议不合,始一力阻挠,议由倚托大臣,故敢如此。
这一款引起皇帝绝大的警惕。他回想康熙二十四年南巡视察河工时,开下河一事,要由安徽臬司于成龙总其成,而归靳辅节制,确是出于明珠的建议。当时还觉得他的话极有道理,谁知暗中另有这样的内幕。自己是在不知不觉中做了他的傀橱;看来做皇帝要虚己以听,求得一个“明”字,实在甚难。如果再有成见横亘胸中,则耳目所及,无一而非伪饰蒙蔽,从今以后,岂可不格外谨慎?
因此,他对郭琇的奏折,看得更加仔细,每一个字都不肯轻易放过:
一科道有内升及出差者,明珠、余国柱率皆居功要索。至于考选科道,既与之大约,凡有本章,必须先行请问。由是言官皆受其牵制。
一明珠自知罪戾,见人辄用柔言甘语,百计款曲而阴行螫害,意阴谋险;最畏者言官,恐发其奸状。常佛伦为总究时,见御史李时谦累奏称旨;御史吴霁方颇有参劾,即令借事排陷,闻者骇惧。
看到这里,皇帝放下奏折,深深点头,在灯下自语:“若要天下太平,实非广开言路,培养有风骨的言官不可。”
皇帝经过深长的考虑,决定展开一次大规模的人事革新。明珠应该受到惩罚,是毫无疑义的事;但是,皇帝自成年时就自誓要待大臣如弟兄,所以除非罪大恶极,绝不愿加以诛戳,尤其是明珠,皇帝始终念着他支持撤藩的功劳,格少要宽大处理。
于是首先改组内阁。大学士一共五人,首辅是明珠,革职交领侍卫内大臣差遣;次辅叫觉罗勒德洪,他是皇帝的同族--爱新觉罗族以其与皇帝亲属关系的远近,分为两种,一种是太祖直系的后裔,称为“宗室”,系金黄腰带,俗称“黄带子”;一种疏远的宗族,称为“觉罗”,系猩红腰带,俗称“红带子”,勒德洪就是“红带子”,隶属正红旗,笔帖式出身,是明珠的应声虫,自然一并革职。
还有个被革职的是余国柱。五去其三,剩下两个人,一个是曾为世祖草遗诏的王熙,此人熟谙政事,小心谨慎,皇帝决定将他留了下来;还有一个是王熙的同年,顺治四年的进士,当过浙江总督,在平耿精忠之乱中立过大功的李之芳,已经六十七岁,精力衰颓,囗婀取容,皇帝决定叫他退休--休致回籍。
为了这一番大振刷,皇帝特别召集吏部尚书陈廷敬等人,作了一番极长的训谕,他说;国家建官分职,经理庶政,必须拿出忠心来!大官守法、小官廉洁,各守职司,实心任事,才可以不负提拔。他亲政以来,不敢丝毫怠忽,所以对于大小官员的行事,无不深知,一再指出缺点,谆谆告诫,然而他是失望了。
他指朝中群臣,自大学士以下,有职掌的官员,全然不知勤慎供职,只知道早早出街,偷安自便,整天三五成群,互相交结,套同年、门生的关系,彼此援引,或者同谋陷害他人;或者徇庇同党,营私舞弊,这种种情形,他亦无不明瞭,只是隐忍不言,期望各人自己良心发现,洗心革面,改过向善。
他又说:他最重视九卿科道的会议,期望集思广益,斟酌至当。结果不过一两人倡仪于前,其余的应声附和,马马虎虎,敷衍了事。甚至有些人参加了会议,却茫然无知,到散会都不了解议的是些什么?像这样子,试问国是何凭?
至于人才进退,关系重大,某人贤、某人不肖,或恐不尽知悉,所以凡遇紧要的差缺,特令会同推举,一方面让好人得以出头;一方面亦是希望被举的人,心里有这样的警惕,倘或不是实心奉公,失职得罪,必定会连累推举的人,于是勉力自励,力为好官。
六部九卿诸臣,如果体会得这番意思,理当从公选举,才是不负委任。而历年以来,所举者称职的固有;但贪黩的亦复不少,这都是由于太看重情面,或者植党受贿所致。像这些人,自反其咎,虽加正法,亦无足惜;但他实在不忍见臣下身罹法网,所以往往宽大处理。不幸地,宽大变成姑息,姑息足以养奸,积弊愈来愈深,物议沸腾,民愤愤激,以致言官列款参劾,岂能再不闻不问?
此外,明珠的党羽,吏部尚书科尔坤,户部尚书佛伦,工部尚书熊一潇,平日望风承旨,甘作爪牙的,亦都一起被免了职。消息一传,人心大快;尤其是余国柱狼狈出京,见者无不嗤之以鼻,真所谓“公道自在人心”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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