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操眼瞅着袁忠就要迈步进府衙了,守门人却对自己的事只字不提,赶忙上前几步一揖到地,高声道:“在下谯县曹操拜谒国相。”如今他是白丁,只得自报籍贯。
袁忠瞅了他一眼没有还礼,仅略一抬手道:“里面请。”说这三字的时候连脚步都没有停,兀自摇摇在前进了府门。曹操见这阵势,情知这硬弓不好拉,把马匹交与守门吏,亦步亦趋紧紧跟了进去。
按理说曹操曾经为官,这样的非正式会面应该在书房里促膝谈话,可袁忠在前面连个弯都不拐,径直把他领到郡府大堂上去了。这样一来官是官民是民,礼法丝毫不能错,曹操还得规规矩矩站着跟他说话。袁忠却端端正正坐了下来,翻开公案上的文书,点手唤过小吏,逐件吩咐公事,把曹操扔到一边不管了。
曹操揣着手在一边看着,见袁忠处理公务事无巨细,上到强调朝廷的政令,下到干问衙门里的琐闻,连瞅都不瞅自己一眼,又忙活了小半个时辰。待一切安排妥当、中掾吏纷纷退下,袁忠才抬起头缓缓问道:“阁下可是昔日的济南相曹孟德?”
“正是在下。”曹操拱了拱手。
“久仰久仰。”说虽这么说,袁忠连屁股都没抬一下,哪里有一点儿久仰的表现。
曹操觉得这气氛忒尴尬,便想与他套一套交情:“在下与袁本初颇为交好……”
话还未说完,袁忠打断道:“不要提袁绍,我们虽为同族,已经十多年没有走动了。”一句话就把曹操噎了回去。袁忠似乎还疑他不信,又接着解释道,“我袁家本以清廉才学著称,不求官高显贵,而袁隗叔侄奢靡浮华,常以四世三公自诩,因此我们这一枝的人与他们割席断交不再往来。”他这个借口倒是有几分道理,不过一族兄弟视同陌路似乎薄情了一点儿——这也难怪袁绍对他抱有成见。
曹操颇感话不投机,正绞尽脑汁寻下一个话题,却听袁忠开门见山道:“孟德此来可是来索要本官文书的?”
“嗯?!”曹操一愣,随即低声羞赧道,“正是。”
“哼哼哼……”袁忠一阵冷笑,“早知君非是耐得住寂寞之人,文书已经给你写好了,你拿着上京就是了。”
曹操更觉意外:“在下愚钝,敢问大人怎知我所思所想?”
袁忠把脸一沉,怪声怪气道:“只因我有一好友桓邵乃是君同乡之人,现在本府从事。前番君回绝朝廷诏命,桓邵对我言讲‘曹孟德乃多欲之人,岂能甘守林泉?此番回绝无非是坐抬身价。趁早为他修好文书,省得到时候麻烦!’本官从善如流,就把文书写好了。”
袁忠这番话无异于当面羞辱,曹操臊了个大红脸,心下顿觉愤恨。昔日他因救卞氏打死桓府家人,桓曹两家就此结仇,如今桓邵在郡里大肆玷污他的名声,实在是卑鄙可恨。袁忠这会儿说他“多欲”恐怕还是客气的,背后说他是贪婪无赖也未可知。想至此,曹操连忙解释:“那桓邵与我……”
袁忠却讥笑着打断道:“算了吧,本官不想听你们那些琐事。赶紧拿着文书去吧,令尊现在是太尉,可谓名声赫赫!君之远大前程要紧啊!”说着自桌案下面抽出一卷竹简,朝他晃了两晃。
曹操越发气愤——袁正甫也算是个大清官了,为人处世怎是这副刻薄德行?就算桓邵是你朋友,不论他说什么,难道你就不分青红皂白什么鬼话都信吗?
袁忠早就瞅出他心中不悦,把竹简往桌案上一放,站起来转过身去,背对曹操道:“文书在此,任君自取吧!”连把东西交到曹操手里都不肯,这简直是把他视作无比肮脏之人。
曹操真有心转身就走,但已经来到这里岂能半途而废徒受侮辱?他强压怒火,走上前拿起文书。哪知袁忠又叹息一声:“唉……看来君当不了许由,只能学做柳下惠了。”说罢将他丢在这里,头也不回转入后堂了。
饱学之士骂人更狠。许由乃上古隐士,明明有教化天下之德,却甘老林泉洁身自好;柳下惠则是春秋鲁国大夫,身处污秽之朝堂却游刃有余建立功名。乍听之下袁忠似乎没出恶言,但实质是讥笑曹操没有当隐士之德,一门心思往上爬。
曹操把牙咬得咯咯直响,但还是拿他没办法,只得垂头丧气出了大堂。又怕袁忠在文书里说什么坏话,连忙站在堂口展开细看。所幸袁忠这厮还算个君子,倒没写什么毁谤之言。合上竹简猛一抬头,又见阶下正站着个从事模样的人正掩口而笑——正是桓邵!
桓邵见他出来,忙止住笑声,阴阳怪气道:“孟德兄请走好。”说完甩袖离开。此时此刻曹操心里了然——怪不得刚才守门人进来通报后竟不礼待自己,原来都是桓邵这厮搞的鬼。
曹操恶狠狠瞪了一眼远去桓邵的背影,今日所受羞辱实在是平生未有。他气哼哼出了府衙,待上了马,还是忍不住回头嚷道:“君子报仇十年不晚,山不转水转,袁忠、桓邵二厮,咱们走着瞧!”说完甩下一脸惊愕的守门吏扬长而去……
中平五年(公元188年)春,曹操带着卞氏、曹丕母子,当时还是丫鬟的环氏,第三次出仕。这一次等待他的职位,是开汉以来从未设立过的典军校尉,这个官管什么还无人知晓。而与之同行的,还有刚刚被举为孝廉的曹纯,该知道的不知道,他这个不该知道的却已经知道自己要当什么官了。老曹嵩两句话,选部尚书就乖乖地将曹纯内定为黄门侍郎了,这花钱买的太尉倒也不一般!
兵分三路
曹操来到洛阳,要过的第一关就是老爹。
自从他在济南辞官,曹嵩先后三次传书命他入朝再做计议,那时他心灰意冷一概回书拒绝。两人各执一词没有不争吵的,刚开始父子笔下还互留分寸,到后来当爹的气势汹汹狠话用尽,当儿的信誓旦旦据理力争,父子矛盾越发激化。去年岁末曹嵩调亿万家资买得太尉,曹操更是押财货至都亭而归,离洛阳咫尺而不入。如今他灰头土脸又回来做官,老曹嵩岂能轻饶了他?
太尉乃三公之首,掌管天下兵事功课。凡天子郊祭天地,太尉充当亚献,国有政务可以随意议论诤谏。所谓天下大事唯祀与戎,这两样太尉都握在手中,它虽与司徒、司空并称三公,可实际上其荣耀远超二者。其治下史一人、掾属二十四人,另有二十三个令史负责仪仗、笔录、守门护卫之事。这样冗大的机构绝对不是等闲官员的休沐宅子可以容纳的。曹嵩依照惯例,搬至南宫附近专设的太尉府居住理事,城东的宅子实际上只有几个姬妾居住。
曹操了解父亲的脾气,自己绝不能贸然前往太尉府。于是车转城东永福巷府邸,吩咐人不许下车、物不准搬出,自己和曹纯恭恭敬敬立在大门口,等候太尉大人回家。
果不其然,曹嵩闻听儿子来了,气得连官服都没脱,带着身边令史就杀了过来。
卞氏夫人是头一遭入京,坐在车中不敢乱动,猛听一阵喧哗,将车帘扒开一道缝观看。只见永福巷中赫然行来一辆双驾皂盖安车,朱漆大轮,黑色两幡,金制雕鹿的扶手,亮漆画熊的横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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