道路艰难缺兵少食,李郭的兵马还在后面紧追不舍,全依仗董卓旧将杨定、董承、杨奉竭力抵挡。即便如此,护驾军还是屡战屡败,卫尉士孙瑞、大长秋苗祀、光禄勋邓泉、少府田芬、大司农张义、侍中朱展、步兵校尉魏杰、射声校尉沮儁等一干忠义之臣纷纷战殁,就连最开始忠心保驾的后将军杨定也畏于形势抛下皇帝叛逃。
被逼无奈之下,皇帝刘协只能征召白波军首领韩暹、李乐、胡才以及流亡的匈奴左贤王去卑率部救驾,勉强逶迤至陕县,凭借一只小舟渡过大河,圣驾乘着一辆牛车逃到安邑落脚,继而得到河内太守张杨的帮助,这才摆脱了李郭的追赶。
这一路上各路救驾人马也渐渐产生矛盾,白波部与董卓旧部争执不休,韩暹、董承几乎交恶。皇帝与群臣商议,只有将他们厚加封赏以安其心,遂封张杨为大司马、韩暹为大将军、杨奉为车骑将军、董承为卫将军,把三公以上的开府之职封了个遍,这才避免内斗。
王必在残垣断壁之间游移着,眼见四下里都是面黄肌瘦的官吏,一个个深服破烂打着补丁,玉带雕饰都被军兵抢走了,有的手里拿着锄头,有的干脆就用笏板挖野菜,简直成了一群乞丐。而城池废墟之间,到处是帐篷,有大有小形形色色,军兵几乎与官员杂居一处,腐霉的气味到处弥漫,根本分不清谁是谁。
这样的情势下,表章往哪里递,又到哪里去寻董昭等人呢?王必脑子还算灵便,立刻想到去皇帝暂栖的院落等候,必定有官员进出来往,说不定就能遇到董昭等人。他也不晓得“行宫”在哪里,鼻子底下有嘴,三问两问总算寻到了去处。
这座凄惨的“行宫”院落倒是不小,但是外墙已经破败,大门都没了,有不少地方是用破木头堵上的。在打满补丁的“宫墙”周围,还把守着不少军兵。可笑的是这帮人绝没有南北二军五营七署的气派,分明是一群杂牌军。有的穿铠甲,有的穿棉袍,有的穿青布衣,还有的身披狐裘,一望便知非是汉人。这帮兵丁分属各个派系,都怕别人独占了皇上,所以杂处在一起,谁也别想独揽禁卫之权。因为没有统一的管辖,兵粮又时而不济,一个个满脸懈怠,用心站岗的是少数,大部分都把兵刃一撇、倚着断壁打盹,还有的扒着墙头往里张望。
王必见这帮人非是善类,便不敢过去惹麻烦,索性冲着大门寻了棵枯树一靠,远远观望动静,仔细关注往来进出的人。
如此耗了半个多时辰,忽然闻听里面高喊“散朝!”紧接着杂乱的人群渐渐出现在大门口。这些走出来的人哪里还像朝廷的股肱重臣?朝廷官员什么时节穿什么样式的朝服是有明确规定的,可是现在春夏秋冬什么颜色的朝服都有,有的补丁摞补丁,有的下摆碎成了布条子,有的脏得瞧不出原色。所有官员皆面有菜色、胡子散乱,出了院子也不寒暄言语,耷拉着脑袋各自思量下一顿饭的着落。还有几位老臣是被军兵搀扶出来的,灰白的胡须颤颤巍巍,走一步一打晃。
王必抻着脖子瞪着眼寻找熟悉的面孔,但无论瞧谁都跟叫花子一般,熟人没找着,眼睛都看花了。有心过去询问,又怕问错了人耽误大事,正在慌乱之际,却见董昭溜溜达达走了出来。
并不是王必的眼神好,而是董昭太引人注目了。别人都是衣衫褴褛,唯有他穿戴整齐。一身青色的朝服,头戴通天冠,披着黑绶,手持一只短小的牙笏,足蹬厚底云履。其实这不过是六百石散秩议郎的服色,在朝中低微得很,但如今混在落魄大臣里,却不亚于鹤立鸡群。
董昭年纪有四十岁左右,一张白皙雍容的胖脸,丝毫不像挨饿的样子。他虽五官端正却毫无特点貌不出众,唯有上唇的胡须郁郁葱葱,就像是笔直的“一”字,颔下的胡须也黝黑浓密,油亮亮的,一看就是精心修饰过。这会儿他正气不长出目不斜视,双手捧着笏板,规规矩矩垂着眼皮缓步而行,就好像不是身处破败院落,而是从巍峨的玉堂殿踏着玉阶下来一样。途经之处,守卫的兵丁纷纷点头哈腰,似乎都知道他是从张杨处来的,谁也不敢轻易招惹。
眼见他慢吞吞走出人群,已经离兵丁很远了,王必这才迎上去,作揖道:“董大人,您近来可好啊?”
董昭微微抬了一下眼皮,随即又垂下去,低声道:“是你啊,怎么又跑到安邑来了?”
“奉我家使君之命,前来送谢恩之表。”
“哦。”董昭随口答应。
“另外,有一事相求……”王必瞧瞧四下无人,凑前一步把声音压得更低,“董承串通袁术踞险守关,不让我家使君的兵马西进迎驾。大人有没有办法打通关节,放我们兵马入关呢?”
董昭脚步停顿了一下,又继续往前走,缓缓道:“你跟我走,有什么话回到我那里再说吧。”
“诺。”王必答应一声,不即不离地跟在董昭身边。眼瞧着他不紧不慢迈着四方步,王必暗暗思量这个人的履历:董昭字公仁,生于济阴定陶,因为是兖州人士,所以对控制兖州的曹操特别青睐。他出仕其实很早,还在黄巾平定之初,先朝名臣贾琮任冀州刺史时,他就已经担任瘿陶县长了,那时以清廉著称。后来天下大乱,他投靠袁绍,担任钜鹿太守。黑山军趁着袁绍与公孙瓒交战的时机打破邺城,杀死魏郡太守栗成,袁绍戡平后就让董昭接任了魏郡太守。那魏郡是袁绍的根本所在,能把这样重要的职位交给董昭,足见对他的器重。但就是这么融洽的关系,却突然出现了裂痕。董昭的弟弟董访在张邈帐下效力,因为吕布的事情袁绍与张邈闹出分歧,两家渐渐为仇作对,董昭颇感不安,每每想起袁绍处死昔日心腹刘勳、张导之事便觉不寒而栗。他向袁绍编了一个瞎话,说是替袁绍去西京拜谒天子,却转身投靠了河内太守张杨。
张杨其人不怎么成气候,既无文韬也乏武略,为人却很厚道,颇有容人之量,董昭便将就着在他帐下混日子。直到王必奉曹操之命往西京上表,半路被张杨扣留。董昭虽未与曹操见过面,却极力为其美言,不但使王必顺利通过,而且使张杨与曹操互派使者结成盟友。再后来天子摆脱追兵到达安邑,董昭又代表张杨前去拜谒,被任命为议郎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他有三重身份,既是正牌子的朝廷大臣,又是张杨的属下,进而还是曹操在朝中的代表。这三重身份完全是董昭自己营造出来的,可谓狡兔三窟,有不同的出路可以选择。董昭绝对是一个聪明人,官场上历练十余载,自然晓得该走哪条路。不过他心细如发,事情自然会做,但是话还是尽量少说为妙。
求人办事总得客气客气,王必见他始终不言不语,只得没话找话道:“董大人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?是不是苦了点儿?”
“还凑合吧,领到一处帐篷,权作休沐之所。”
这叫什么休沐之所,到了这步田地还一嘴文词儿呢!王必想笑又不敢笑,接着问:“粮食可还有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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