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次迁移的情况可与当初大不相同了。曹操亲帅一部人马在前面开路,皇帝御驾与公卿官员居中而行,最尾则是曹洪统帅的大队曹军断后护卫。整个队伍浩浩荡荡,前面的都走过明堂废墟了,后队还未离开洛阳旧城呢。
曹操所作准备可谓周到至极,事先从许县调集了大量的物资,给皇帝、皇后、贵人都赶制了车辇,又为三公九卿亲信大臣提供了马车卫兵。梁王子刘服以宗室偏将军的身份率领五百兵马亲自围绕御辇保驾,荀彧、曹纯、丁斐等人也从许县赶来陪行,与各自的朝中故友攀谈解闷。最意味深长的是,曹操还把卫将军董承请到了自己身边并辔前行。
自出了洛阳城,曹操指定景致谈笑风生,可董承却丝毫都听不进去。他眼瞅着四围都是曹家的虎豹骑,一个个顶盔贯甲罩袍束带、手握长枪腰挂佩剑,尤其曹操身后还跟着典韦、许褚两个大个子,这对黑白双煞相貌凶悍兵刃吓人,瞪着虎眼还总往自己这边瞥,董承跟西凉人打了半辈子交道都没见过这样的人,心头颤抖得厉害,手里丝缰都快攥不住了,哪儿还有心思与曹操闲聊?
“董国舅,您看见没有,刚才路过的就是太学啊!”曹操不叫他将军,而唤作国舅,话里话外透着恭敬,“房舍厅堂虽然烧毁了,但外面石碑还在呀!昔日杨赐、马日磾、堂谿典、蔡邕等博学大臣校订六经立碑镌刻于外,如今这几位高贤已经先后作古,可惜啊可惜。”
“将军说的是。”董承有一搭无一搭地回应着。
曹操忽又伸手点指远方一处山坡:“这地方我可熟悉,初登仕途为洛阳北部尉的时候,曾与桥玄、蔡邕,还有汝南王儁、南阳楼圭闲游至此,得桥公教诲、闻广陵之音,实是终生难忘啊!”
董承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,只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,他总以为后头的大戟、大枪要砸过来,禁不住回头瞅典韦和许褚。曹操斜眼瞟了他一下,心中颇为得意,要的就是让他害怕,清了清喉咙明知故问道:“国舅,您怎么了,为何总往后面看呢?”
董承脸上羞赧,怕曹操小瞧还得编瞎话:“我是看看御驾跟上来没有,怕当兵的惊驾。”
曹操佯作不快:“国舅怎么这样讲话,我的兵可是有规矩的!”
董承吓得身子一斜:“在下失口……失口……”
“不过国舅真是干国忠良啊!”曹操见他脸都白了,赶紧笑着奉承他,“时时刻刻都记挂着天子安危,操钦佩得紧。”
董承不敢担当,故意自我作践道:“不怕曹将军笑话,我那小女为贵人,一身荣辱皆倚仗天子。只有皇上安然无恙,我那女儿才有好日子过呀。”
言者无心听者有意,这番话引起了曹操的深思,他也有两个女儿,不过年纪还小尚未及笄,如果自己能够总揽朝权,将来何不也叫女儿侍奉天子,以求满门富贵呢?
“国舅,现在没有别人,我想与您说两句知心话。”
“将军请讲。”董承哪敢阻拦。
“我久不在朝堂,疏于参拜,不知当今天子是何等样主?”
这倒是一个下说辞的好机会,董承脱口而出:“当今的天子可比孝宣、孝顺二帝。”前汉宣帝刘询诛灭外戚霍禹,予民休养,一改武帝穷兵黩武奢侈虚耗之风;后汉顺帝刘保抑制权阉,招贤纳士,挽回北乡侯颓败之势。这两位皇帝不仅情势相似,而且少年时都遭过苦难,宣帝乃汉武帝戾太子刘据之子,因巫蛊之祸流落民间,一十八岁回宫继位;顺帝本有太子之分,因阎氏外戚逼杀其母失去帝位,后来孙程等十九位宦官政变,在十二岁时复得帝位。他们都是少年多难的皇帝,董承将刘协比之这两位皇帝,就是暗喻他能渡过灾难重整社稷。
“哦?”曹操似乎没当回事,“不知有何政绩啊?”他这么问其实很苛刻,刘协根本没真正统治过天下,又谈何政绩。
哪知董承还真笑着说出来一件:“两年前关中大旱田野不收,加之李傕、郭汜倒行逆施,人相食啖白骨委积,谷子一斛卖到五十万,豆麦一斛也值二十万钱。那时天子下令尽出太仓之粮,命侍御史侯汶督率兵丁为饥馑之民熬制糜粥。可几日下来饿死之人不见减少,天子怀疑赋恤有虚,命人在御座前量试作糜,结果发现水多粮少不能果腹。尚书令以下参奏侯汶之罪,但天子念及侯汶也是不忍太仓尽散,没有治以重罪,仅仅杖责五十。自此之后赈灾之人不敢作假,粥都稠得立得起筷子,百姓多得活命。这可算得起一件美谈吧?”
这件事听似简单,其实大有深意。出太仓之粮可见刘协心怀百姓,不加侯汶重罪可见刘协体恤大臣,杖责五十可见刘协赏罚分明。此事处置妥当已颇为难得,更何况两年前皇帝还不到十四岁呢!
曹操转脸看着董承,似乎明白了什么。眼前这个人美其名曰什么永乐太后族侄,又什么贵人之父,想当年不过就是董卓帐下一员普通部将罢了。西凉部将是何种德行天下尽知,他董承也未尝能比徐荣、胡轸、李傕、郭汜之流品质好多少。可就是这样一个人,在皇权衰微至极、虎贲士不满百人的情势下,抛弃旧恶转而救驾……看来刘协这个小皇帝的魅力果真非同寻常。
“大汉天下凌迟之际,能有此聪慧之主,复兴有望矣!”曹操不住点头,看似漫不经心地感叹道,“昔日霍光、金日磾并受武帝托孤之意,辅佐孝昭皇帝安定天下。如今我与将军亦当效仿古人,为天子驱驰奔走,复兴汉家社稷啊!”
这个比方寓意颇深。昔日汉武帝是曾以霍光、金日磾为顾命大臣,不过霍光权势甚重,金日磾虽为副手,却几乎连权力都没有。今天比出这件事,谁是霍光,谁又是金日磾?董承听得冷汗直冒,生怕祸不旋踵,赶紧拱手道:“承才力不逮,唯将军马首是瞻。”他嘴里倒还算清楚,但因为心里慌张,哆哆嗦嗦一松缰绳,不由得身子直晃,眼瞅着就要从马上栽下去。
许褚就跟在他身后,抢过两步,一把攥着董承铠甲后领往上提,就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回到鞍韂之上。董承被提了个盔歪甲斜,吓得差点叫出声来。
“国舅,您倒是坐稳了呀!”许褚这一嗓子声若洪钟,惊得董承兜鍪落地,都顾不上去捡,战战兢兢道:“多谢将军搀扶。”
“国舅!您的兜鍪!”又一个炸雷般的声音自耳畔响起,董承扭头一瞧,典韦掌中一枝大戟正挑着他的兜鍪递到眼前。
接还是不接呢……董承犯难了。若是伸手摘下兜鍪,那大戟就势捅过来,离着一尺可就是自己的咽喉啊!他瞥眼看曹操,曹操笑嘻嘻道:“国舅,还不把兜鍪带上,君子死不免冠嘛。”
死不免冠?!董承脉搏都快没了,咽了口唾沫,把眼一闭伸手抱过兜鍪戴在头上,做好了命丧于此的准备。等了好半天没动静,他再睁开眼瞧,典韦早已经退到曹操身后了,不由得长出一口气,催马继续前行。曹操把他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:行啦,这个人已经吓破胆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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