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。”曹操本想谦虚两句,但实在摸不清他的脾气,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。
桥玄声音忽然提高,厉声问道:“《孙子·行军篇》有云‘军行有险阻’,我且问你,‘险’与‘阻’有何不同?”
曹操明白这是考教,忙趋身回答:“险者,一高一下之地。阻者,多水也。”
“我再问你,‘凡地有绝涧、天井、天牢、天罗、天陷、天隙之别’,你可知其意?”桥玄紧接着问道。
曹操不假思索答道:“绝涧者,前后险峻,水横其中。天井者,四方高峻,中间低下。天牢者,三面环绝,易入难出。天罗者,草木茂密,锋镝莫出。天陷者,土壤泥泞,渐车凝骑。天隙者,道路迫狭,地多坑坎。”
眼见桥玄不住点头,曹操以为他问完了,刚缓了口气,忽又闻他厉声问道:“所谓‘军贵胜,不贵久’是何意?”
曹操也渐渐放开胆了,趋身走到桥玄案前,随手拿起笔,在自己那卷书上补充道:“久则不利,兵犹火也,不戢将自焚也。”
“用兵不速如有引火烧身,这句话补得好。”桥玄抬起眼皮盯着他,“孟德,你觉得应当如何用兵呢?”
“这个……”曹操微一犹豫才道,“小可不敢谬言,不过孙武子说得很好:‘其疾如风,其徐如林;侵掠如火,不动如山;难知如阴,动如雷霆。掠乡分众,廓地分利,悬权而动。先知迂直之计者胜,此军争之法。’”
“风林火山,悬权而动,这就是洋洋《孙子》一书最重要的主旨,孟德好眼力。”桥玄忽然站了起来,踱了几步又道,“我也看了半辈子兵法,只有一事未曾参透,何为‘霸王之兵’呢?”
曹操这会儿真是彻底放开了手脚,朗声道:“霸者,不结成天下诸侯之权也。绝天下之交,夺天下之权,故己威得伸而自私!”他说完这番话,连自己都吓了一跳,这等言语离仁义礼教似乎太远,也忒张狂跋扈了。但那一刻曹操绝想不到,这席话将来会亲自实践,他只是怯生生看着桥玄。
桥玄似乎也听着有些扎耳,但仅仅是面部抽动了两下,随即仰面大笑:“哈哈哈……你这小子很好!精辟入里言简意赅,这哪里像没上过战场的人写出来的。当年老夫统度辽营征讨胡虏,要是当时读了你的书,全歼胡虏岂用得了三年?”
曹操做梦都梦不到桥玄会给他这么高的评价,谁人不知桥玄当年因为征讨有功名满天下,松了口气忙推辞道:“桥公过誉了!在下实在是……”
“我从来不说过头的话!”桥玄打断了他,“好就是好,用不着谦虚客套。”
关于桥玄为人古怪的传言曹操耳朵里都灌满了,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。他眼珠一转连忙改口道:“我是想说,我所注兵法实在就是专为桥公这等慧眼所作,若他人愚目拙眼怎值一观?”
“哈哈哈!”桥玄放声大笑起来,一拍他的肩膀,“好小子!跟你爹一样的聪明!”
曹操看得有些愣了,这么大的一个角儿竟站在大道边跟一个后生大说大笑,莫说位列公台之人,就是庄稼老汉也没几个这样的呀!还没等他醒过盹儿来,桥玄就一把拉他坐了下来——这越发没个体统了!曹操实有些哭笑不得。
“老夫自知秉性孤僻,虽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半辈子,却没什么朋友,那些客套的礼节我瞧着别扭!唯独爱和年轻人交往,你看子文、子伯、子远他们仨在我府里学经,私下里也是说说笑笑和朋友差不多!你们都来坐!都来坐!”
曹操对这番情景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!这老爷子竟和学生论起朋友来了,还叫他们围坐在一处,心中琢磨:他真是研学《礼记》的吗?曹德在家一向受管教甚严,哪儿见过这等阵势,早愣在原地,王儁一把拉他也坐下。
“莫见怪,老夫性情如此!”桥玄已没了刚才那份威严,“实不相瞒,子远把书拿来我一看,当天就想见见你。可一琢磨,怕惹人闲话,说桥玄和曹家的人怎样怎样了,京师之地嘴杂呀!”
“今日能得相见,小可实是万幸。若桥公不弃,我也愿随子远、子文、子伯他们同在您门下习学《礼记》。”
“嗐!有什么好学的?这门学问不过是块敲门砖!世上有几人能学到马季长、郑康成那种境界?”桥玄倒是直言不讳,“说实话,我不过是因为族里世代相传而不得不学罢了!子文他们仨名义上在我府里习学,其实每天都是没事儿干了才看两眼书,大多数时间不过是闲话消遣而已。你小子可跟他们不一样,家里有个当大官儿的爹,还有一门子和皇后沾关系的亲戚,你自己又有本事注解兵书战策,还学《礼记》干嘛?别瞎耽误工夫了!”
“哈哈……您说的这些真是时人不敢言之语。”曹操从小面对时刻板着脸的父亲和拘谨保守的七叔,今儿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么直爽的老人,也明白了怪不得许攸言语轻佻,真是有什么样的师傅就有什么样的弟子。
“孟德呀,当师生咱恐怕是没缘分了,咱就算是忘年交吧!”
桥玄是随口道来,却把曹操兄弟吓得不轻:六十多岁的老人家竟和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称起忘年交来了,需知他们老爹见了桥玄还得以长辈之礼相待呢!
“不敢……”
“有什么不敢的?别跟袁家的小子们那样假正经,率性而为才是真丈夫!”桥玄似乎对袁氏一族有些成见。
“是!”曹操呵呵一笑,“不过我还没娶妻,这次回乡娶了妻才是真丈夫呢!”
桥玄听了仰面大笑,许攸抚掌称妙,楼圭没听出来,一个劲儿扯着许攸问:“怎么了?怎么了?”饶是王儁文雅矜持,也掩口而笑;曹德已乐不可支了,他从没见过哥哥与外人这样玩笑过。
哪知桥玄笑了一会儿,突然收敛起来,一把攥住曹操的手道:“小子!咱们既然已成了朋友,是不是当无所隐晦推心置腹呢?”
“哦?”曹操一愣,“蒙老大人器重,小可敢不尽命。”
桥玄点点头,压低了声音道:“孟德可识得此人?”说着指了指站在远处树下的一个家丁。
曹操不解,自己怎么会认识他家一个仆人呢?但只看了一眼,便大吃一惊——正是自己日夜牵挂的何颙!
“那是伯……”
桥玄见他呼之欲出,赶忙一伸手捂住他的嘴:“莫要声张,这里只有我师徒知道此人来历,其他家丁尚不知晓,不要泄露。”
“是是是。”曹操连连应声,“小可奇怪,他怎么到了您府上?”
“说来话长,我与陈蕃神交已久。”他所言神交,可见并不熟识,而是互相仰慕,“那一日我乘车出朝,竟见他怨气冲冲要到省中投案。赶紧派子远、子文暗暗把他拦下,藏到府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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