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胡言乱语的奴才!”许褚抡起巴掌就要打。
“住手!一个没见识的粗人,跟他计较什么?”曹操这会儿高兴,旁人说什么都无所谓,捂着鼻子吩咐那杂役,“进去告诉你家将军,就说老夫来过,你们这府里太臭就不进去了。你叫他一会儿到我幕府去一趟,老夫想与他喝喝酒聊聊天……慢着,再嘱咐他一声,洗了澡换了衣服再来。去吧!”
打发走杂役,曹操与郭嘉登车回府,行到半路就下起了濛濛细雨,倒有几分沁人心脾的爽意。回到府里刚擦了擦衣衫,长史刘岱来报,刘备已经风风火火赶过来了。
曹操一愣:“这大耳朵来得真快,把他领到后宅花园,在亭子里摆几样小菜,我要与玄德小酌。”说罢拉了拉郭嘉衣袖,“你差事也不忙,过来凑个趣吧。”
“明公内宅怎好唐突。”
“叫你来你就来,装什么斯文!”曹操不由分说,拉着郭嘉的胳膊便走。
曹府是许都城中最大的一座宅院,但装潢并不奢华,比不上当初洛阳的三公府邸。曹操提倡节俭,珠玉雕饰一概不用,更不要提什么假山池沼了。所谓的花园不过是在空地上堆个土坡,搭上一座凉亭,再在周围移植几片树木罢了。仆人们来来往往,端来果蔬酒菜,曹操与郭嘉刚落座,方拿起酒匙,就见刘岱领着刘备过来了。
刘玄德身高七尺玉树临风,头戴铁柱铁梁的建华冠,却只将前面的头发拢住,后面的却不梳,任其披散在脑后,随风起伏潇洒飘逸;身穿一袭杏黄色衣衫,金边金线绣团花朵朵,内衬雪白的衫襦,上宽下窄严丝合缝,大袖翩翩更添风雅;腰间系一条玄布袋子,却在肋下栓出个蝴蝶扣,长穗子垂到膝盖……他眉清目秀、齿白唇红,加上这一身奇装异服,在桃红柳绿间一站,真好似下界的神仙般潇洒!
“玄德来了啊……今日小酌不必拘礼,过来坐。”曹操笑盈盈地为他满上一盏酒。
刘备小心翼翼落座,脸上始终带着微笑:“幸亏家中常备这套赴宴的衣服,若不然沐浴更衣只怕还真没有熏香的衣服可换。”
赴酒宴还专有一套衣服,曹操暗笑这草鞋贩子的穷讲究还不少,戏谑道:“你这潇洒之人无事可做在家中弄圃,搞得半个许都城都是你府里的肥臭味,陈老夫子与你当街坊,也真够倒霉的了。你不嫌臭,家中二位夫人又怎消受得了?”
“贱内受困下邳三个月,跟我赌了口气,我打发她们带着孩子到糜竺那里住住,在娘家消消气。现在我是孤身一人,谁也嫌不着我。哈哈哈……其实在下本就是乡下汉出身,领兵打仗比不得明公果断英明,吟诗作赋又不会,闲暇之时只能种种地。”刘备的话语谦卑至极。
曹操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人。说他是下等人出身,却比达官贵人还注意修饰,交的都是贵族朋友;可要说刘备是浮浪之徒,又有哪个富贵之人在自家花园里种菜呢?这个人当真有意思。顿了片刻,郭嘉插了话:“曹公乃当朝辅弼,刘使君也有将军之贵,我这个小祭酒能坐在这里当真是有幸,在下先干为敬。”
“慢。”刘备一摆手,“这等美酒要是如此饮法就没什么意趣了。奉孝恕我唐突,莫看你官名里有个酒字,可识得这是何种酒吗?”
郭嘉这才仔细观看盏中之物,见这酒并不怎么清亮,笑道:“此乃醴酒[1]也。”
刘备嘿嘿直笑:“曹公是何等人物,岂有醴酒待客的道理?”
曹操也笑了:“奉孝也有短见识的时候,你尝尝再说。”
郭嘉轻轻咂摸了一口,觉入口甘甜,却又味道醇厚,绝不是普普通通的醴酒:“这究竟是什么?”
刘备轻轻捋了捋小胡子:“我没猜错的话,此乃洛阳的宫廷御酒,俗名唤作‘浓香醴’。”
“不错,”曹操莞尔颔首,“此酒得来不易,老夫珍藏已久,丁冲那醉猫几次张口找我要,我都没舍得给他。玄德莫非有幸饮过?”
“宫中御酒我哪里品得到,乃是在卢尚书府中游学,听他老人家讲的。”刘备曾与公孙瓒一同受业于卢植,“中兴以来宫中有两种御酒最为驰名,一者乃是南阳赊店,一者就是这浓香醴。”
“哈哈哈……”曹操不禁大笑,“玄德见识不俗啊!昔日光武爷起兵南阳,与酒肆中聚会群英,当时兵刃不足,打仗没马,骑了一头牛,更不要说帅旗了。正逢酒肆的东翁也姓刘,光武爷就借了那家的酒旗当帅旗,那里的酒因此成名,百姓因赊旗之事将其命名为‘赊店[2]’。”
郭嘉也是颍川大族出身,却从没听过这故事,又问:“那这一种浓香醴呢?”
刘备道:“这也是光武爷钦点的贡酒,他在河北讨王昌时喝过的,据耆老相传还是光武爷与郭皇后成婚的喜酒呢!他老人家喝得高兴,还特意作赋一首‘履佳地兮享酣宴,得杰士兮兴吾汉;美酒兮助吾,志酬兮永。厚封赏兮吾誓,皇天兮照鉴’。先辈风流,令人神往啊!”郭嘉心明眼亮——刘备这厮虽不通什么经籍,却对帝王掌故这般熟悉!
曹操却没多想什么:“玄德说这酒不能随随便便喝,你倒有何助兴之法?”
刘备站了起来,早看见亭边有棵梅树甚是繁茂,枝叶探到了亭檐之侧,上面还有几颗圆溜溜湿漉漉的青梅,便顺手摘下几颗,转身道:“今日天气阴湿,明公何不燃上一盏小炉,再在酒里加上几颗青梅。浓香之醴加上生津之梅,岂不更妙?”
“好,就依玄德!”
吩咐下去不多时,有仆人燃上小炭炉搬到亭中,撤去酒缸,换上大卣[3],又加了几颗青梅。一会儿的工夫便冒起了朦朦热气,青涩的梅子在酒里打着滚,三人各自满上再尝——甜中有酸,酸中有醇,果真是别有一番滋味。
几盏酒下肚,三人品得酣畅淋漓,就连郭嘉也不再揣摩什么了。正在热闹之时,刘岱又冒着小雨来了,还捧着一卷书简:“启禀曹公,偏将军刘服有书信给您。”
刘备想要起身告退,却被曹操一把拉住:“玄德也不算什么外人,躲什么?奉孝念来听听。”
郭嘉接过来朗读。原来王子服在京师无事可做,静极思动想从军立功,恳请曹操发兵之日派他率领一军充任抗袁先锋。曹操听罢沉默半晌,好半天才嘀咕道:“唉……看来我与袁绍之争已不是什么秘密,恐怕全天下之人都揣摩到了。王子的一片好心老夫领受了,但他乃是宗室贵胄,不宜披坚执锐以身犯险,此事不能答应。”这只是一个能公开的理由,还有一个不能公开的理由,曹操绝不想让一个刘氏宗亲建立军功与自己分庭抗礼。
“明公所言极是。”郭嘉明白他所思所想,又补充道,“王子服虽然也打过仗,但毕竟是膏粱子弟,用此人御强敌必然误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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