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兵荒马乱道路不通,哪知您在哪儿啊!后来过了几年才闻听您迎接圣驾建了朝廷,可是江东之地年年打仗,想回也回不去。我母子身处他乡又不敢向旁人透露与您老的关系。”曹休说到此处越发伤情,“我那祖父在世之时何等显贵,吴郡衙门大堂影壁上还有他老人家的画像呢!我们想家的时候就跪在他画像前痛哭一场……”
曹操心头一悸,四叔曹鼎曹景节曾当过吴郡太守,可那老爷子并不是什么好官,贪污受贿屡遭弹劾。没想到他死后多年,儿媳孙子在他昔日为恶之地供人驱使苦受煎熬,还要天天对着他的画像让他看!这难道就是报应……
曹休抹了抹眼泪,咬着牙颤巍巍道:“我母子忍着,直忍到孙策遇刺孙权继位,江东之地收了兵马,这才敢跑回来。千辛万苦倒也不惧,可是我娘的腿……”
曹操这才注意到,老嫂子这半天一直坐在车上,连士兵打她儿子都不曾移动分毫:“老嫂子,你这是……”
“瘫了!”妇人拍着车板,“吴郡潮热水土不服,我天天洗衣干活,两条腿早残废了。这苦命的孩儿,花尽盘缠打了这辆小车,千里迢迢推着我回来的……我这孝顺的孩儿啊……”
听到此处曹操简直被震慑住了,蔫耷耷盯着曹休——虽然这孩子衣衫破烂、满面污垢,但眼神中分明流露出坚毅果敢的气质。自吴郡到谯县辛辛苦苦推着老娘回乡,这是何等的毅力,又是何等的孝心!人一生之苦莫过于离乱,去的时候娘亲抱着年幼孩儿,回来之时儿子推着残废的老娘……曹操呆立半晌,摸着曹休的头道:“孩子,你是我曹家的千里驹啊!自古忠臣出于孝子,你日后必成大器!”
母子俩伏在车前痛哭多时,曹操将他们接入营中更衣贡食,匆忙叫来曹洪,叔侄相认又是一番悲喜。曹休母子背井离乡多年,其田产早已荒废,曹操索性把他们留于自己宅中,还挑了十多个精明能干的婢女伺候嫂子,又吩咐属下要以公子之礼对待曹休,一切吃穿用度与曹丕等人无二。曹氏夏侯氏两家连饮数日庆贺团聚,谯县之民获朝廷恩惠也是喜气洋洋。
旬月有余,汝南太守满宠发来军报,境内叛贼余党已尽数剿灭,刘辟、龚都之首级传往京师报功,于禁、乐进等戡乱之将班师回转。曹操的回乡之旅不得不就此结束,继而北上兖州,等候出兵河北再讨袁绍的时机。
[1] 王侯颁布的命令称教;天子颁布的称敕。
[2] 汉代视行医为下等人所为,归为巫师术士,与工匠、商贾算作同流,不能入仕为官。在华佗、张机之前,东汉有名医费长房悬壶济世,也是既治病又捉鬼,未形成独立的职业体系。
[3] 山越,古代南方的少数民族,现今壮族、侗族、苗族等许多民族在汉代通称山越,因为支系繁多又称“百越”。汉代时山越势力还很强大,几乎覆盖江苏、江西、浙江等地,后来才逐步被汉民族同化。
第四章 袁绍一命呜呼,曹操少了一个心腹大患
祭拜桥玄[1]
睢阳县之北五里风景甚是怡人。树林密布松柏森森,又毗邻缓缓流淌的睢水,河水沙沙鸟鸣啁哳,来至此间令人心绪爽朗。就在苍松翠柏之间,矗立着一座陵墓,其下长眠的就是前朝太尉桥玄。对于曹操而言,桥玄不仅是他早年仕途的导师,还是一位忘年交,昔日种种恩德厚待是他一生都不会忘却的。所以曹操北上兖州的途中特意绕道睢阳前来拜祭。
地方官早将陵墓周遭清扫干净,设摆了铜鼎香案,太牢[2]祭品一一陈列。曹操亲自上香主祭,楼圭、许攸捧上贡酒,有桥玄之子桥羽一旁伺候陪祭,其他幕府掾吏、军中部将也随之磕头叩拜。曹操提前写好了一篇诔(lěi)文,命新任记室[3]刘桢陵前诵读:
故太尉桥公,诞敷明德,泛爱博容。国念明训,士思令谟。灵幽体翳,邈哉晞矣!吾以幼年逮升堂室,特以顽鄙之姿,为大君子所纳。增荣益观,皆由奖助,犹仲尼称不如颜渊,李生之厚叹贾复。士死知己,怀此无忘。又承从容约誓之言:“殂逝之后,路有经由,不以斗酒只鸡过相沃酹,车过三步,腹痛勿怪。”虽临时戏笑之言,非至亲之笃好,胡肯为此辞乎?匪谓灵忿,能贻己疾,怀旧惟顾,念之凄怆。奉命东征,屯次乡里,北望贵土,乃心陵墓。裁致薄奠,公其尚飨。
洋洋洒洒的诔文念罢,曹操将一尊酒洒在陵前:“伏惟尚飨,永世感恩……晚辈还要行军,不再打扰您老人家安眠,就此别过。”又恭恭敬敬深施一礼,这才带领众人出了林子。
楼圭手捻须髯叹息道:“老人家一世英名享誉朝野,到头来也只有这一片山林为伴,有时候我就在想,人这一辈子图的到底是什么呢?”
“别想了。”曹操边走边道,“天下未平岂可做这无病呻吟?还是想想如何继承老人家遗愿,如何复兴汉室安定黎庶。”
许攸一旁插了话:“孟德、子远你们说说,咱们当中谁最像他老人家呢?”
“那还用问,自然是孟德喽。”楼圭脱口而出。
“也未见得。”许攸嘿嘿一笑,“若论敌对羌人带兵打仗的本事,自然孟德更胜一筹,但若论气概非凡之处,子伯兄也尽得真传嘛!”
楼圭也笑了:“这么说来,那老人家诙谐性格可叫你许子远给学去了,咱们三人各得其长嘛。”
“你们还忘了一人,”曹操扭头道,“若论淡薄名利谁又比王子文更像他老人家呢?”他一提到王儁,楼圭、许攸都不说话了。论起对桥玄的孝敬,其实他们都比不了王儁,老人家的这座陵墓还是王儁与桥家一同修造的呢。只是王儁甘老林泉修身无为,在荆州武陵郡做了闭门隐士,百姓感其贤德自愿追随的竟有百余户。他非但不接受刘表任命,就连曹操假天子之命征其为尚书,他都不来。今日祭拜桥玄独缺王子文,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。
桥玄之子桥羽走在最后面,见他们皆有惆怅之意,凑过来道:“曹公不必伤怀,刘表非称霸一方之才。有朝一日收复荆襄之地,您与子文还有再遇之期。”
“但愿如兄长所言。”曹操仰面叹息。
桥羽又诚惶诚恐道:“曹公与列位大人前来拜祭家父,在下荣幸至极。不过太牢之礼乃是朝廷祭祀先王所用,今日曹公将其赐予家父,在下实在惭愧难当。”桥羽年过五旬,是个忠厚本分之人,觉得今天的祭礼僭越了。
曹操满不在乎:“哈哈哈!老人家在世之时与我玩笑,说他过世以后我要是从他坟前路过,若不带上肥鸡美酒凭吊一番,车过三步就叫我肚子疼!如今曹某人发达了,老人家要肥鸡美酒,我赠他太牢大礼。‘不僭不贼,鲜不为则。投我以桃,报之以李’,这也是小弟一片感激之情,桥兄必不在意。”他把僭越礼制不当回事,别人自然不敢追究,桥羽赶紧点头称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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