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想起来了,”楼圭思索片刻忽然道,“此人不就是大名鼎鼎的蔡伯喈嘛!”
“他就是蔡邕?”曹操自然晓得这个蔡伯喈:蔡邕祖籍陈留郡,曾师事太傅胡广,但一点儿也不像那个中庸的老师;他好辞赋、能书画、通数术、晓天文、解音律、读遍经史子集;前朝桓帝时徐璜、左悺、单超、具瑗、唐横五个宦官居诛杀梁冀之功擅权乱政,举荐才艺之人献媚皇帝,蔡伯喈被征不愿屈媚,鼓琴弹劾五侯,半路逃亡,留下洋洋洒洒《释诲》一文天下传诵;后被桥玄辟为掾属外任河平县长,接着拜郎中,迁议郎,校书东观,编纂《汉记》——真一代无双才俊!
蔡邕仔细整理一下衣衫,却不忙着上前来,只是驻足坡前聆听王儁的琴声。此刻那琴声已比先前欢悦了不少,急急如风密密如林,高音层层叠叠好似一浪高过一浪,王儁也不低头下视琴弦,只是望着曹操身后不远处那棵大树,由着两只灵巧的手自如地拨弄着琴弦。
曹操只见那蔡邕刚开始还频频点头微笑,接着却笑意全无,接着皱起眉头诧异地看着王儁,忽又目视了自己一眼,顷刻间变得惊慌失措。就这样踌躇再三,蔡邕竟远远朝桥玄一躬转身就往马车走去。
桥玄也看得分明,忙叫王儁止住琴音,拄着手杖探身唤着:“伯喈!你这是怎么啦?来了连句话都不讲,怎么转身就走呢?过来呀!”
蔡邕止了步,规规矩矩就是一躬:“桥公相邀在下不敢不来……可这几个年轻人又是谁?为什么想要杀我呢?”
几个人听得一愣:这是从何说起?谁要杀他了?
桥玄也很不解:“伯喈何出此言?这几个都是我的门生,皆与你素未谋面,你怎么说他们要行刺你呢?”
蔡邕还不放心,不肯向前迈一步,只是放声问道:“敢问几位公子怎么称呼?”
“在下是汝南王儁,现在桥公门下习学《礼记章句》,请蔡公万莫见疑,过来叙话。”
“我叫楼圭,也是桥公的门生。”
“下官曹操,现充洛阳北部尉。今日是受桥公之邀而来。久闻蔡公大名,相见恨晚,在此见礼了。”
蔡邕别的不理,却问王儁:“王公子,我有一事不明,请君答复。你未见我之前琴声悠扬虽急切却明快分明,既知我来为何弦音骤变,好似乌云遮月利剑藏匣,霎时音韵绵里藏针又蓄势待发,俨然一股杀气泛于琴音之中。你莫非与我有什么仇怨吗?”
曹操听了差点儿笑出声来:名扬天下的蔡伯喈原来是这样一个呆人,琴音之中岂会泛出什么杀气?但他转脸一看王儁,王儁已然脸色大异,直勾勾瞪着蔡邕,手指不住颤抖。这是怎么回事?难道说中了?
“神了!神了!”王儁失声地叫了起来,“蔡公真乃神人也!方才我抚琴时偶然见一失群之雁栖于孟德身后那棵树上,可是那树枝间正盘着一条蛇。我眼见那蛇扭动身躯逶迤爬到雁的身后,分明是要偷袭猎食。不知不觉间就把杀气融到琴音中了。”
曹操与楼圭对视了一眼:天下真有这等奇事?回头看了一眼那棵树,枝丫间确有一条灰绿的大蛇,口中正咬着一只垂死挣扎的雁。两人不禁竖起了汗毛。
蔡邕见了却一下子如释重负,随即大笑起来:“哎呀!我今天真是闹了个大笑话呀!羞得没脸见人了,诸位见谅见谅。”
桥玄接茬道:“刚才你没来时他们几个都在给我讲笑话,这会儿我又仔细品了品,都不如你这个笑话雅呀!”楼圭也在一旁打趣道:“方才我们都已经向蔡公自荐过了,想必您也放心了,咱这样隔着大老远喊话太费气力了,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在这儿唱山歌呢!您快过来吧!”
蔡邕苦笑一声,迈大步三两下来至近前,朝着众人一躬到地。
桥玄把手一摆:“得了吧!这都拜了三拜啦!”说着看了看弟子们,“你们看明白了吗?这头一拜是行见面礼,怕的是咱们爷们儿找他的麻烦;第二拜是慌忙告饶,怕咱们杀他;这第三拜是羞愧见礼,怕的是咱们臊他!”
蔡邕又是一揖:“下官服了!人说礼多人不怪,我再给您老人家添一个,只求您老口下留情吧!”这倒引乐了众人,“刚才我是怕搅了桥公和三位的雅兴,想等王公子一曲奏罢再过来。没想到越听越不对劲儿,还有这位曹大人倾着身子直勾勾盯着我,实在叫人心里怵得慌!可能也是鄙人胆小吧……既然是我错怪了几位,就罚我为诸位弹一曲谢罪吧!”说着便坐到了琴前。
只见他用指尖轻轻一扫琴弦,低吟了一句:“原来如此,你音色纯美、音韵宽广,看来王公子对你不薄,保养有加呀……”那神色和语气仿佛是与琴对话一般,接着他便合上双目拨动了起来。蔡邕这一抚与方才王儁所奏迥然不同,这支曲子大气磅礴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:霎时间有似风神下凡鼓动风囊,大千世界山海激荡,日光月华神采飞扬,狮吼猿啼龙吟虎啸,万般阴郁一扫而光,残枝枯叶飞沙走石,劲风所在一片激扬!
曹操也微合双目,恍恍惚惚感到一股透骨的凉风袭来,忽然间琴音一转又变得柔情万种:飘若云烟,澈似潭渊,甘赛清泉,香比麝蕙,静拟石木,柔如无骨,缠绵悱恻,断还相连,卿身即我,我身有卿,其馨若兰,两情依依,万里咫尺,天地无间!
忽然间又变了,变得风驰电掣天崩地裂:乾坤震动,风雷迭起,寰宇黯然,日月无光,金刚怒吼,无常悲叹,魔怪惊叫,厉鬼号哭,四方异兽,齐跃苍穹,撕裂天幕,推倒五岳,青龙摆尾,白虎狂啸,朱雀悲啼,玄武缠绕,浊浪排空,惊涛拍岸,势如奔牛,地动山摇!
……
天籁一曲,音调绝伦,回荡天际,那撼人魂魄慑人心智的力量和强大的感染力,使一曲奏毕,在座四人竟久久没做一丝声息。
王儁半天才回过神来:“这是《广陵散》……真是……我苦练一辈子也到不了这种境界。就算师旷复生、伯牙在世恐也不过如此了吧!”
曹操虽不甚通此道,但听他比出师旷来就明白好得非同一般,却见桥玄兀自闭着眼睛沉吟,蔡邕笑盈盈问:“桥公,我这曲《广陵散》可受用?”桥玄睬也不睬仍合着眼不吭声。楼圭也道:“师傅,您觉得如何?”桥玄还是不言不语。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慢慢睁开眼长叹了一声:“唉……你们不懂,一开口就俗了!”众人初是一愣,随即笑成一团。
“好一个开口便俗!桥公诙谐呀!”蔡邕连连点头,“您老如今是越来越风雅了,领着这些青年才俊一道出游,都叫我想起曾子来了。‘暮春者,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风乎舞雩,咏而归。’”
“差得远哪!”桥玄的口气好像是在说笑,“冠者今天只有咱俩和孟德,而且你还没戴帽子出来。子伯他们俩勉强还算是童子。我这把老骨头也经不起在河里洗澡喽……关键是季节不对呀!人家曾子是要趁着无限春光出游,可咱现在所处的却是多事之秋呀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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