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此同时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传来,拥兵并州的高幹向曹操献书投降。曹操虽然接受投诚,并以朝廷的名义令其继续担任并州刺史,但心里却充满怀疑,招曾在高幹府上为宾的仲长统到帅帐询问。
仲长统,字公理,山阳高平县人,自幼博览群书聪颖好学。他虽年纪轻轻,却曾游学青、徐、并、冀诸州,辗转游历观尽了汉室衰微百姓之苦,有感时事著作《昌言》一书,也因此被荀彧极力推荐,在曹操帐下充任参军。
不过仲长统自进入曹营并无丝毫建树,谈政事他可以,搞军事他可就一窍不通了,这几个月来基本就是糊里糊涂跟着走,即便有差事也是楼圭、郭嘉替他办。一个年仅二十六的年轻人,刚入幕府就当了参军,而且在军营里白吃白喝什么也干不了,旁人能没闲话?仲长统心中惴惴难安,故而今日见了曹操,显得格外紧张。
曹操见他太拘束,指指旁边的杌凳:“你不必紧张,坐过来讲话。”
“诺。”仲长统惴惴不安地坐了。
“老夫只问一件事。依你之见高幹是真降还是诈降?”
仲长统想了半天,觉得万无一失了,才答道:“卑职以为是假降。”
“何以见得?”
“高元才在并州轻财好义,大肆收买人心。”
曹操想来却也不假——郭援是钟繇的外甥,不到朝廷为官,反被他拉拢过去;马腾、韩遂在凉州,他总想设法结好;甚至像张白骑那等黄巾余寇都要交好互助;就连眼前这位文士,当年还不是他座上客?如果没有异志,高幹岂会这样不遗余力?在整个征伐河北的过程中,高幹既不是竭力救袁,也不诚心归顺,似乎在等待从中渔利的机会,此子之阴险好乱实过于袁氏兄弟啊!
想明白这一点,曹操微微点头:“河朔之士有誉,说高元才文武秀出,你曾在他府上为宾,以为其人如何?”
仲长统起身施礼:“当年卑职离开并州,他也曾相送,临别之际我对他说‘君有雄志而无雄才,好士而不能择人’。”
“哈哈哈……”曹操拍案而笑,“说得好!袁尚有难而不救,岂不是无才?纠结亡命之徒岂不是不能择人?公理说得太好了。”
仲长统得了这几句夸奖,心里不再紧张了:“我想向主公推举一人,乃是高幹从弟,先朝蜀郡都尉高躬之子,名唤高柔,字文惠。当年高躬卒于蜀地,高柔千里奔丧辗转三年才还,称得起大孝子,而且高幹对高柔也是信赖有加。主公征辟此人不但可以树声名于天下,还可以为人质,高幹顾念其从弟之困,便不敢再叛。”
曹操暗笑仲长统毕竟是个文人,太相信亲情道德的约束了。袁谭、袁尚亲兄弟尚且自相残杀,一对从兄弟又能有何羁绊?他心里这样想,嘴上却道:“一切皆依你言。老夫不但要征辟高柔,还要派几个地方官去并州。既然他诈降,我就装糊涂,让他们以为我真的相信,看看最后是谁骗了谁!”
“主公睿智,属下莫及。”这种话仲长统是跟郭嘉学来的,说罢再施一礼准备退下。
“公理留步,还有要紧之事商议。”曹操叫住他,满面微笑背诵起文章,“政之为理者,取一切而已,非能斟酌贤愚之分,以开盛衰之数也。日不如古,弥以远甚,岂不然邪?”
仲长统一愣——这不是我的《昌言》吗?
曹操初时断章取义只读了《理乱篇》开头,便先入为主以为仲长统也是孔融一类的人物,不过看荀彧的面子才任命他为参军。这几日休整人马得暇细细品读全篇,发现其文所论不是世俗风气,而是阐述治国之道,又非诸子百家那般空泛,而是详细分了从古至今的赋税改革和变化。曹操如获至宝,这才知荀彧之言不虚。
仲长统听他背自己的文章,乍着胆子问道:“主公以为如何?”
“好!”曹操站起身来拱了拱手,“老夫原以为荀令君送我个舞文弄墨之人,哪知他早有算计,算定了我能拿下冀州,把理乱安民之士提前给我备下了。”
仲长统惊惶还礼:“不敢当……不敢当……”
“冀州久经战乱百废待举,我欲行之不得要领,若依公理之见当务之急又是什么?”其实这是试探之言,曹操早已想好该干什么。
仲长统脱口而出:“当革袁氏纵容之旧弊!”他出谋划策不得其法,可一说时政两眼烁烁放光。
“此真老成谋国之见啊。”曹操刚才说的都是客套话,见他一言点题才真信服。
仲长统此时真当曹操是个知己,索性一吐为快:“邑有万户者,著籍不盈数百,收赋纳税三分不入其一。招命官职不就,征兵劳役不趋,国之政令不法,兴兵讨之不屈,天下之乱皆因其弊!”
曹操却道:“老夫有一事,百思不得其解。然袁绍自占据河北以来,重用豪强委任望族,何以还能兵强马壮粮草充盈?”
“天下之治并非一法,虽皆可兴盛世,本末不同耳。圣人治国本之于民,不患寡而患不均,不患贫而患不安,故黎民安乐方能兵戈强盛文教昌明,既而不败于天下。袁氏治民皆委任豪强私党,父祖骄纵儿孙膏粱,权柄集于一党,财货聚于家门,非为安民,乃为拥财权以自固!故子弟亲信大半仕途,铠甲兵戈遍列中庭,珍珠金玉盈于其库,舞女歌童充备绮室,狗马饰雕,土木披绣。看似兵强马壮富庶天下,实是剥割黎民竞恣奢欲,道义沦丧官吏无耻,百姓不过一时隐忍耳!若袁绍之辈志士在位,可勉强称盛一时,即便强盛,尚有张燕等流民据守深山誓不归顺;袁绍一死,后辈宵小空有坐而论道之能,既无萧规曹随之德,又无振兴图强之智,那死期还能远吗?”仲长统侃侃而谈犹如行云流水,言辞之激烈反倒有几分豪迈之气。
曹操听得如醉如痴,这些观点他都赞同,其实想得还要更深一层——从朝廷角度来说,豪族与民争产、与国争税;若从曹操自己的角度来看,豪族掌握大量田地和财货,可以依仗权势染指官爵和武装,势必干涉他的独裁,这更是他所不能容忍的。其实哭祭袁绍已经能算是某种妥协了。
曹操想到这儿,早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:“以公理之见,有何良策可抑制豪强兼并?”
仲长统作揖道:“限民名田[5],勿令过制。”
曹操听到这八个字,立时沉默不语了。其实荀彧早就在朝廷讨论过限田问题了,侍中荀悦甚至上书要求禁止土地买卖,已被曹操驳回了。原因很简单——不敢。
豪强土地兼并已非一日,秦末已见端倪,日推月移愈演愈烈,多少明君贤相都管不了,想用一刀切的办法解决是不是太草率了?昔日王莽推行王田私属,不但不能安定天下,反而弄得国破家亡身败名裂。光武帝一代雄杰之主,搞一次度田都困难重重。那些太平天子都不行,乱世之中怎么可能成功呢?你若夺人家的田,人家可以不保你,即便保了你也可以造反,昔日兖州之乱的教训还不够惨重吗?就连曹营嫡系人马中也不乏豪强。就拿李典来说,宗族三千余家,田产遍及成武、乘氏诸县,不折不扣的大地主。可人家有功,兖州是李家帮曹操玩命打回来了。泰山吕虔、汝南李通,都是豪强武装起家,只是这些人还算本分罢了。还有曹洪、许攸、刘勋、郭嘉那帮人,求田问舍的账又该怎么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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