卢洪汇报道:“华歆每日协助中台打理事务,唯主公之令是听,并无不当之处。王朗除了朝会一概闭门在家,不与人来往。孔融最近没找什么麻烦,但整日在府中聚酒豪饮,总喝得烂醉如泥。”
曹操对孔融的行为越来越不能容忍了。前番攻取邺城,不少大臣都来信祝贺,孔融也写了贺信,却在里面说“武王伐纣,以妲己赐周公”。谁不知吕望处死妖妃妲己之事?曹操不明就里,还以为这是哪本古书上说的,回信询问这典故来历,孔融却回信说“以今之事度之,想当然耳”——明摆着讽刺曹丕纳甄氏之事。
故而曹操听说孔融聚饮,立刻关注起来:“他和谁一起喝酒?”
“议郎谢该、太医令脂习,还有杨彪之子杨修。”
“这几个人倒也不会出乱子。”议郎谢该是个做学问的人,除了研习《左传》任何事不参与。脂习是厚道和善之人,虽说与孔融不错,对曹操也唯唯诺诺,况且一介六百石小官能干什么?至于杨修小儿,连他老子都称病不问世事啦。可即便如此,曹操还是不能宽容,悻悻道:“你回去时替我转告荀令君,国家危难粮产不丰,立即禁酒!”
“诺。”卢洪突然想起件事,“最近孔融写了篇文章。”
“什么文章?”曹操提高了警惕。
“我也看不懂,反正是写给陈群的,好像叫什么《汝颍优劣论》。陈群总说他们家乡颍川出贤才,孔融就拿汝南士人跟他比。咳!反正是开玩笑打嘴架呗!”
“玩笑?哼!”曹操可不这么认为——他手下谋士似荀氏一族、郭嘉、钟繇都是颍川人,而汝南是袁绍的家乡。孔融这个节骨眼上辩论颍川之士与汝南之士孰优孰劣,岂不是故意捣乱?曹操倒有心整治孔融,可转念一想,辽东还有邴原、管宁、王烈等名士尚未召回中原,现在还不能杀名士。思来想去无可排遣,恨得咬牙切齿。
这时司空长史刘岱领着董昭上了城楼,二人给曹操见礼。刘岱把董昭留下,自己讪讪而退——曹操早有过吩咐,在卢洪、赵达奏事的时候,若无特别关照不准旁听。
董昭也自觉有碍:“主公唤在下有何吩咐?”
曹操没搭理,见刘岱要走,忙叫住:“你再去拿笔墨书简过来……卢洪,继续说,还有什么事?”
卢洪瞥了董昭一眼,缄默不语。
曹操却道:“不用避讳,但说无妨。”自从那次充满玄机的谈话之后,他已把董昭视为心腹股肱,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过了郭嘉。
“诺。”卢洪接着说,“许都市井有人传言,现在当官的都是出自军功之人,还说……”
“说什么?”
“一群武夫当国……”
“其心当诛。”曹操攥紧了拳头。刘岱正抱着笔墨书简过来,见风头不对放下东西就跑了。曹操思索了片刻,阴沉着脸道:“请公仁代笔,我要写道教令。”
“诺。”董昭领命,但左顾右看城上连个几案都没有,难道趴在城垛子上写?
曹操回过头来一指卢洪:“趴下!”
“啊!”卢洪吓了一跳,又不敢不听,只得伏倒在地。
“你就在他背上写。”
董昭应了一声,盘膝坐于地上,把竹简笔墨往卢洪背上一放——还真合适。
“我说,你来写……议者或以军吏虽有功能,德行不足堪任郡国之选……”说到这儿曹操顿住了,猛然想起孔融当殿奚落郗虑的那句“可与适道,未可与权”,心头一阵冷笑,后面的话脱口而出:
议者或以军吏虽有功能,德行不足堪任郡国之选,所谓“可与适道,未可与权”者也。管仲曰:“使贤者食于能则上尊,斗士食于功则卒轻死,二者设于国则天下治。”未闻无能之人,不斗之士,并受禄赏,而可以立功兴国者也。故明君不官无功之臣,不赏不战之士。治平尚德行,有事赏功能。论者之言,一似管窥虎欤。
这道教令可谓一石二鸟,既驳斥了对军功任官不满的人,也教训了孔融几句。孔融与郗虑当殿争执的事闹得沸沸扬扬,曹操点出“可与适道,未可与权”这句话明眼人都知道说谁,就像当众扇了孔融一巴掌。
董昭写罢捧到曹操面前,他连看都没看,只道:“你办事谨慎,我放心!”又问卢洪,“还有何传言?”
卢洪在冰凉硬邦的城砖上趴了半天,腰酸腿疼,半天才爬起来,气喘吁吁道:“也没什么了,再有就是军营里议论的,是关于陈矫的。有人说陈矫是刘家过继之子,娶的婆娘也姓刘,还是本家族妹,都说这不合同姓不婚的规矩,有碍人伦。”
“可恼!”曹操眼睛都瞪圆了——这话看似说的是陈矫,其实与曹操直接相关。曹操之父曹嵩乃夏侯家过继之子,曹操本夏侯氏之后;而曹操的女儿嫁与夏侯惇之子夏侯懋,跟陈家、刘家之事性质相同。说陈矫同姓成婚有碍人伦,在曹操听来与说自己有什么分别。
董昭也悟到这一层了,却不把此事往曹操身上引,转而道:“随意妄言乃古今之一害。孝顺帝朝司空第五伦公忠体国一代能臣,却有人说他殴打丈翁,事后查明第五伦先后娶了三个孤女,根本没有丈翁!”这席话说得曹操连连点头——第五伦与袁绍高祖父袁安互为政敌,两人同为贤臣却政见相左,拿第五伦说话也有贬低袁家之意。董昭只三言两语就把火引到别人身上了。
曹操捋髯片刻:“再写一道整治风俗的教令……”
卢洪差点儿哭出来,刚伸直腰,窝窝囊囊又跪下了。董昭不知是故意捉弄他,还是真有什么要紧话要说;不忙着动笔,又向曹操建言道:“在下有个不情之请,请主公这道教令不要直论陈矫之事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?”
“方才主公引用佞臣之言‘可与适道,未可与权’……”董昭不提孔融,却干脆来了个佞臣,“在下以为发此议论者,其心实难测也!适道者,顺归世事,亦大德也,何损之有?老子曰‘和其光,同其尘’乃处事为政之道。天下人若能适道而行,国必无乱矣。那些大胆妄言之人有的出自无心,有的品行低下,还有的居心叵测,乃是蓄心险恶结党乱政之徒。主公当以斥责妄言批判结党为下,统一舆论申明是非为上!”他颠倒是非,把随波逐流说成是与时俱进,把谈论事实都归为结党谋逆。言外之意就是请曹操下令,今后全天下人都要老老实实听其一人之言,遵其一人之命,称其一人之德,不允许出现其他议论的声音。
曹操只淡淡道:“我明白,你写吧。”说罢酝酿片刻又娓娓道来:
阿党比周,先圣所疾也。闻冀州俗,父子异部,更相毁誉。昔直不疑无兄,世人谓之盗嫂;第五伯鱼三娶孤女,谓之挝妇翁;王凤擅权,谷永比之申伯,王商忠议,张匡谓之左道:此皆以白为黑,欺天罔君者也。吾欲整齐风俗,四者不除,吾以为羞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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